詩人昌耀往事片斷

昌耀肖像。

從左到右:本文作者燎原、昌耀和他的小兒子、老南,1983年攝于西寧人民公園。

那一年是1979年,我在中文系讀大二。4月份的一個下午,我去《青海湖》編輯部找人,沒想到要找的人不在,而應該找的人就在眼前,但當時卻沒認出來,這個人就是昌耀。

此時,剛從農場歸來的他,正和我也熟悉的一位文藝界人士,交流一些故人的信息。自我一進門,他便條件反射般地,從斜倚著的藤椅中站起,似笑非笑地看著我,似乎是問我找誰,有什么事。待那位熟人給我們相互做了介紹,他又請我就座后,自己才坐了下來……那一天,謙卑瘦削的他披著一件褪了色的工裝藍羊皮大衣,讓人聯想到一種來自州縣牧區的氣息。

但我沒有想到,從此開始,我的寫作生涯竟會與他聯系在一起,并斷斷續續持續到今天,包括我為他撰寫《昌耀評傳》,以及由我編選、廣西師大出版社出版的《我從白頭的巴顏喀拉走下——昌耀詩文選》。

我的影集中,有幾張與昌耀的合影,其中兩幅人物相同,拍攝于1983年前后的西寧人民公園。照片上共四人:中間是昌耀和他三四歲的小兒子,左側是我,右側是我在工廠時亦師亦友的文學啟蒙者、北京的“老三屆”青工老南。但為什么會是老南?

當時隨著昌耀一系列作品的發表,我像發現了新大陸般地逢人便說我的發現,但對我的說法,人們大都反應淡漠。于是我便帶著昌耀的作品,去找老南決斷。他看了后先是沉默不語,繼而神色激動地表示要見昌耀,隨后就是彼此一見如故。從此,我便與昌耀經常騎著自行車,前往老南坐落在遠郊一片田園色中的工廠;老南則不時來到市內,與我一起去找昌耀。那幾幅照片,就是這個時候拍的。拍照的相機為普通的海鷗120雙鏡頭,是我結婚時配置的時尚裝備。當天它還做了一個歷史性的奉獻:由老南掌鏡,為昌耀拍了一幅生活照。隨后,這幅照片與北京肖復興寫昌耀的一篇專訪一起,刊發在上?!段膮R月刊》上。這也是昌耀的形象首次在刊物上亮相。為此,他還專門要求編輯,署上了攝影者老南的大名。

昌耀干事情不干便罷,若干就一定要干到專業檔次。幾年后的1988年吧,他為自己配置了一部珠江S—201單反相機,并不時出入于青海省攝影家協會的采風團隊,進而使自己的大作入選攝影展。也是這部相機,曾在諸多的外省詩歌活動中,為與會的青春一族熱情效力,只是從來沒有給過我回報。

與老南相關的還有另外一件往事。這期間,昌耀問我能否找老南幫忙,為美協的木刻家左良打制一套刻刀。當年經常聽人說昌耀脾氣古怪,在文聯不好與人相處,但在我的感覺中,他只是與個別官員和個別人相處得不太痛快,而與文聯的大部分人,尤其與文聯中美協和攝影家協會的人,關系非常融洽。而我們那個工廠,有的是好鋼和精良加工工藝。老南聞訊后大包大攬,一次性地托人打制了數套刻刀,滿足了昌耀對于畫家的友情。

而昌耀與書畫家們的友誼,一直延續到他臨終之際。2000年春節的大年初一,病床上的他收到從北京寄來的一份大禮——由朱乃正抄寫昌耀的14首詩作,共計2222字,長達23幅宣紙的書法長卷。這是當年同在青?;茧y的朱乃正,在聞知昌耀病危的心潮起伏中,一次“豪舉暴施”式的創作與饋贈。昌耀在病床上一一看過這些作品后,強忍著淚水別過臉去。而在朱乃正與昌耀之間聯絡并操辦這件事情的,便是此時的青海省美協主席左良。

也是1983年的一天,我母親告訴我,下午她去我在單位的家,有個人在門口等我。然后有些疑惑地問,我怎么聽他說是“做鞋”的?我聽罷,當晚即騎車去昌耀家里詢問,他說是想找我一起上街,幫他挑一臺電視機。繼而告訴我,他的三個孩子每天晚上都趴在鄰居家窗外看電視,鄰居請孩子們去家里看,但他怕干擾鄰居就不許去,結果孩子們就想出了這么個辦法。想想孩子們那么可憐,干脆就下決心買一臺。于是,我們就去買了,是一臺14吋的英雄牌黑白電視機,450元左右,大約是他三個月的工資。

他的日子清苦,我是知道的,但也從未見他在待人接物上有過寒磣或局促。他一直以日常開銷上的精打細算,保持著一個詩人和家庭的自尊。

昌耀原本是一個煙癮很大的煙民,據其夫人楊尕三講,當年在農場時,她就經常通過地方供銷社的私人關系,為昌耀購買不易買到的芒果牌香煙。此后每次去他們家,我倆都會在他的書房抽煙抽得烏煙瘴氣。有一次楊尕三忍不住推門進來,一邊用手扇著鼻子一邊說道:你們在里面感覺不到,我在外屋聞著就像著火了。然后走到墻邊開大了窗子。

但1985年的一個傍晚,再去他們家時,他將書桌上的一盒香煙推過來請我抽,自己卻沒有動。接著告訴我,文聯下午傳達文件,從明天起全國香煙漲價,漲幅50%。繼而表示:我從現在起開始戒煙。我問行嗎,他則平靜地說,這無非就是一個不良嗜好,有什么戒不了的。而我聞訊后的第一反應,就是轉身下樓,先給自己囤積一批。但他告訴我:晚了,今夜全城無煙可買。從此,他就這么把煙給戒了。幾十年后的今天,當我不時抽出一根香煙在戒與不戒之間盤算時,就禁不住地想起這段往事,覺得他實在就是當今所說的那種狠人!

此事后來還成了一則新聞。一位中年詩人在《詩刊》上,撰寫了一篇呼吁改善詩人生存狀況的文章,其中就專門以昌耀戒煙為例。

在關于昌耀家庭生活的往事記憶中,另外一件大事就是他的離家出走。

1992年7月的一天,他到家里來找我,說想把一只皮箱寄存在我這里。接著告訴我,他已向法院提出了與妻子的離婚申請,擔心皮箱放在家里,會成為發泄對象。我問:皮箱里的東西重要嗎?他便打開皮箱,并拿出幾件東西專門向我展示:他的殘廢軍人證書;有關當年右派問題的申辯、平反材料;1950年代他與伯父王其梅等人通信的家書……所占空間最大的,是他已發表作品的剪貼件,整齊蓬松的厚厚一摞。

楊尕三與昌耀,是早在農場時就共度艱難時光的患難夫妻。但兩人的關系走到這個地步,卻并不是一位成名的詩人厭棄糟糠之妻的故事?!差D好自己的皮箱后,昌耀離家出走了。但偌大的省會西寧,并沒有可供他寄身的獨立空間。若干天之后,當年的志愿軍38軍戰士王昌耀,又帶著類似急行軍時簡單的鋪蓋卷和炊具,擠進了省作協的一間公用辦公室。白天,由于早已轉換成專業作家身份,因而既無辦公桌也無公事可辦的他,與別人一起“辦公”;晚上,則拉開鋪蓋卷睡在辦公室的一張長條木椅上。

一天晚飯后,兩位朋友前來我們家聊天,其中一位此后留學日本的女詩人問我,聽說昌耀老師搬到辦公室去住了,真想象不出他現在是什么樣子。于是我們就一起去看昌耀。去了之后感覺他狀態不錯,一邊笑吟吟地請我們就座,一邊找杯子張羅開水,但根本就沒有多余的水杯。我見狀連忙表示:你什么都不要忙活,我們就是來看看你。就那么聊了一陣,他感覺有些過意不去,就指著長椅菜板上的一個西紅柿提議,要不你們誰把它給吃了?啊,那是一個傳說般奇幻的瞬間,黑洞洞的文聯大樓中,一個孤零零的心臟般紅潤的西紅柿,三個影子般的人物圍繞著一位詩人。

數個月后的同年11月,經法院裁決,昌耀和楊尕三的婚姻關系正式解除。但接下來,即便這間辦公室,他也無法再住下去。因為文聯與下屬各協會,要搬遷到一幢新建的政府綜合辦公大樓里。而這幢新樓,則不允許任何人在其中過夜。就在這一狼狽關頭,攝影家協會的朋友們伸出援手,接納了省作協的昌耀,住進省攝協獨立在市區一座舊樓上的辦公室。

從此的每個夜晚,無家可歸的他不但獨自擁有一座大樓,更像受天意派遣,領有廣闊黑夜中獨自視察大街的權利。進而以“大街看守”的身份,置身于滾滾紅塵的蕓蕓眾生之中。他此后書寫的盲人、乞丐、流浪漢和底層各色人等一系列重要詩作,就是由此開始的。也就是在這間辦公室,他一直棲身到去世前夕。

一個在人群中隨時會被淹沒的人,一回到詩歌世界卻恍若神魂附體,道行無窮,并領有傳奇般的人望。

那還是1981年初,與當時全國性的詩歌熱潮相應,西寧地區也活躍著一大批分布在廠礦、機關和媒體的中青年詩人。由于平時見面的機會少又特別渴望交流,就由我向幾位朋友提議,組織了一個每月一次的詩歌沙龍。因為只是一群普通作者的交流,就沒有邀請任何的文聯專業人員,但昌耀卻來了,并帶來了他的那首《慈航》,征求修改意見。于是,就有人認真地提,昌耀就認真地推敲琢磨。而我的反應除了震驚,則提不出任何意見。但這似乎也讓他愉快,遂有些得意地對我指著其中的一段:你再看看這個。這是一段描述大山中的荒涼歲月,連深林中的老虎也克制不了難耐的孤獨,以致飛身擦過刺藤逃離,而寄生于虎背的群蠅,則在擦過這刺藤的瞬間,“從虎背拖出一道噼啪的火花”,且唯恐被遺棄般的,“急忙又——/追尋它們的宿主……”這個意象實在太酷烈,太不可思議。但他告訴我,這并不是夸張的想象,而是詩人梁南當年在東北森林“改造”時親眼所見,并轉述給他的。但當時名聲更大的梁南,并未能在詩作中消化得了這個奇觀,卻在昌耀筆下,轉換為這一王炸般的意象。

然而,正應了詩歌有自己命運的那一說法,越是奇跡性的作品越是難以辨認。這部史詩式的《慈航》在發表環節歷盡曲折,直到四年后的1985年輾轉到《西藏文學》時,才被編輯如獲至寶地推出,并同時配發了我的一篇評論。這也是有關這部長詩的第一篇評論。

大約從1986年開始,昌耀的詩歌為他迎來了一批知音——相繼涌上詩壇的第三代新銳詩人們。此時,正值“文化尋根”熱的勃興,前往西部的青年詩人日漸增多,而這其中的許多人,除了前往敦煌、西藏作文化“朝圣”外,就是到青海拜訪昌耀。

年齡、閱歷、地理文化背景的巨大差異,他們能看懂昌耀嗎?事實是,在現代哲學文化思潮中走得越深,藝術視野越是開闊,對昌耀的感受力也就越是豐富。其實早在1983年前后,江浙一帶的青年詩人就開始與昌耀通信,其中的一位,曾借用李白的“生不用封萬戶侯,但愿一識韓荊州”,表達對于昌耀的景仰。而心顏大開的他則不失酬唱雅趣地在回信中表示:中國詩壇的希望不在什么韓荊州,而在于未來的李白們。

到了1986年,四川一位先鋒詩人,在寫給我的一封信中這樣談到昌耀:“在(中國的)現代藝術一派荒涼之中,昌耀默默開辟了一條從世俗生活通往上乘詩境的曲折小路,他成了詩界的一個事實,即人們害怕承認又不得不承認的事實。我熱愛的當代詩人少得可憐,而昌耀卻是我最推崇的好漢。幾個月前,甘肅玉門的××來參加三峽詩會,我一聽說是昌耀的朋友,頓時對之熱乎起來?!贝撕?,他又專門前來青海,約上我一起去見昌耀。

也是這一年7月的一天,我因事到家里找昌耀而不遇,卻在門口遇到了兩位陌生人:時在上海某高校任教的青年詩人宋琳與他的同事。宋琳此次的西部之行,一是拜訪昌耀,并就自己此前寄給昌耀的詩作傾聽看法,其二,則是拍攝一個電教資料片。在前一站的甘肅山丹軍馬場,他們拍下了鋪天蓋地的馬群,然后來到西寧,把鏡頭對準“一人無語獨坐”的昌耀。

宋琳走后不久,又來了兩位詩人——浙江的伊甸和沈健。也許是就近的接觸和想象的反差太大,他們回去后所寫的昌耀印象記中,便有了這樣一段文字:“乍見昌耀有些失望:中等個兒,略略有些蒼白的臉盤……一套灰不溜秋的廉價西裝,一副地道的機關科員或中學化學教師模樣。昌耀?這就是王昌耀?百讀不厭的《慈航》的作者?”文章的最后這樣寫道:“再見,昌耀!再見,老師!在生活的最底層作著最韌性之嗥叫的水手!”

……

是的,這就是和光同塵的昌耀。在生活的最底層作著最韌性之嗥叫的詩人。寫到這里,我突然想到重返哈拉庫圖時,他筆下的那匹白馬。那是雨后的一盞下弦月當空升起,大地正處于萬籟俱寂時分,卻在遠山“急急踏步”的一匹白馬。然而,卻只見這匹白馬——

永遠地踏著一個同心圓,

永遠地向空鳴嘶。

永遠地向空鳴嘶。

這是一匹懷有萬里馳騁之志,卻被同心圓核心的那根橛子,牢牢控制的白馬,因而在韁繩給出的半徑長度與壯心不已之間,“永遠地向空鳴嘶”!而無論怎么看,它都像在宿命性的人世困境中,以詩歌發出靈魂絕唱的昌耀自己。宿命性的同心圓,不休的靈魂絕唱。

(來源:南方都市報)

網絡編輯:柔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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