倔強而沉靜的書生:出版家陳早春側影
我想起2015年的一天,陳社長打電話來和我聊天,我們共憶往昔。他感慨地說:“對于你,我一直覺得自己沒有看錯人,沒有用錯人?!庇终f,“你記不記得,當時你不止一次地頂撞過我,可我還是支持你?!蔽衣犃朔浅染魏妥载?。
責任編輯:劉小磊
大年初一上午,手機電話鈴響了,屏幕上顯示來電人是陳早春。我不禁一驚:陳早春先生已經去世3年了呀。我慌忙接起電話,原來是他的夫人孫佩華,說是給我拜年。真是不好意思,她年長我十五六歲,本該是我給她拜年的。
孫佩華在電話里與我長談,說了很多當年我們在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往事。她說,那時陳早春作為社長,最欣賞的年輕人有兩位,我是其中之一??上扇硕颊{走了。她甚至說,陳社長去世以前,不顧患有嚴重的哮喘,仍要伏案寫作一篇文章,談一談他當年是如何支持我們年輕人出版一些好書的。我聽了非常感動。
古話說,君子之交淡如水,秀才人情紙半張。細細想來,陳社長于我有恩有德,是絕不可以“淡如水”形容的;而我對他的“半張紙”人情,卻一直沒有兌現。這讓我惶愧之極。
陳早春(1934-2018),1964年畢業于武漢大學中文系,人民文學出版社原社長、黨委書記、總編輯。
(一)
1982年,我大學畢業被分配到“人文社”工作,陳早春是我在這里認識的第一人。
那時他不到50歲,身材高挑,面孔清瘦,戴一副近視眼鏡,看起來斯文和善,是典型的書生模樣。
我其實早聞其名,因為他與我是武大校友,在校讀書時,我聽到系里的老師不斷提起他,把他當作武大優秀畢業生的樣板。畢業前夕,中文系陸耀東先生特地把我叫到家里,遞給我一封親筆信,要我到社里交給陳早春,請他對我多加關照。
因為有這一層關系,陳早春從一開始就對我格外關心。那時他是出版社現代文學編輯室副主任,在編輯魯迅、郭沫若、茅盾、巴金等人的著作,很想把我留在自己身邊,做一個小小的幫手。
第一次與他長談,他問我準備去哪個編輯室?我說我希望搞中國當代文學,一手編書,一手研究。他便直言不諱地告訴我,當代文學是很難做起學問的,因為當代文學作品沒有經過歷史檢驗,很多作品不過是過眼煙云,你研究這些東西,將來你的研究成果會和這些作品一起被歷史埋沒,是留不下來的。他建議我從現代文學入手,建立自己的學術基礎,將來若要拓展,向上可以觸及古典文學領域,向下仍然可以延伸到當代文學,這樣就會顯得游刃有余。
今天回想,他說得極有道理?,F今文壇上的多位著名學者,如陳平原、劉再復、楊義等,都是從現代文學研究起家而最終走向融合古今,打穿不同時代的文學界限。但我當時癡迷于當代文學理論,告訴他我不是想去編小說和詩歌,而是想去理論組當編輯。他想想說,那也好,在理論組也是可以做一點學問的。
從這時我就認識到,陳早春是一位學者型的編輯,他把做學問看得很重。
不久以后,我便聽到同事關于他做學問的議論。有人說他有硬功夫,也有人說他倔強。有兩件事曾經在社里流傳。
其一是在參加《魯迅全集》的定稿時,他憑著自己對于多方史料的搜集,言之鑿鑿地考證出20世紀30年代化名“杜荃”攻擊魯迅先生是“資本主義以前的一個封建余孽”的人是郭沫若,解密了一樁半個世紀以來的歷史疑案,引起學界轟動。對這件事,長期被視為“新文化運動旗手”的郭沫若本人是不承認的,馮乃超曾經當面詢問他是否用過“杜荃”這個筆名,他以“記不清了”加以搪塞。而陳早春要將這一考證寫到《魯迅全集》注釋中,其難度之大可想而知,因為郭沫若的形象需要維護。初稿送上去,這一條注釋被定稿組刪去,第二稿他仍然這樣寫,又被劃掉。于是陳早春犯了倔勁兒,他非要把這個疑案坐實不可。第三稿、第四稿都被刪去此條以后,他決定向黨中央上書。寫了一篇4000字的報告送上去,經胡喬木同志親自批示,同意將這條注釋加在《魯迅全集》第4卷中。郭沫若即杜荃,遂成歷史定論。此后,人文社編輯《沫若文集》,也名正言順地將杜荃的兩篇文章收入。
其二是他寫魯迅研究論文的故事。1981年,中央決定在北京召開紀念魯迅誕辰100周年國際學術討論會。當時北京有三個魯迅研究重鎮,陳早春所在的人文社魯迅編輯室是其中之一,但是因為沒有提交會議論文,竟然未被分配到與會名額,引起大家憤憤不平,于是公推陳早春趕寫一篇。由于編輯工作早有安排,領導不準假,他只能利用業余時間寫。為了給同事們爭口氣,他又犯了倔勁兒,竟然連續干了6個通宵,完成了一篇3萬6千字的論文,題為《魯迅思想及其內在發展——魯迅改造“國民性”思想初探》,發表在《中國社會科學》雜志上。憑借此文,會議代表的名額爭來了幾個,但是他在寫完最后一個字時,卻暈倒在沙發上。
由此我便了解,陳早春的文化修養和學術功底是很深厚的。他是1964年畢業于武漢大學中文系的研究生,師從著名文學史家劉綬松。這倒沒什么值得夸耀,難得的是他從小為自己打下了文化根基。
1934年,他出生在湖南隆回縣的一個貧農家庭,小時家里窮,交不起學費,上學時斷時續。雖然很少聽課,但考起試來,他總是不離全校的前三名。他酷愛讀書,少年時代就背誦許多古文,成為村里的小秀才。誰家后生結婚,姑娘出嫁,老人做壽,新屋上梁,都少不了請這個十幾歲的小孩子去寫幅對聯表達慶賀。甚至代人哭喪,他也可以用《詩經》的四言體寫成祭文。小學畢業那年,為升入初中,在考場上寫作文,他竟然是用四六句的駢體文完成,惹得判卷老師犯難。上中學以后,語文老師給他提出的要求,竟然是“改掉寫文言文的毛病”!
陳早春參加編輯的《魯迅全集》
這種文化功底,直追老一代學者,在他的同齡人中,是要刮目相看的。
我記得1980年代中期,人文社一批老領導退休,班子更新,陳早春做了總編輯。討論分工時,對于誰來分管古典文學編輯室,大家都面有難色。因為這個部門專業性太強,內有一批學養深厚的資深專家,給他們當領導不容易。過去這個部門,是聶紺弩、屠岸、舒蕪這樣的大學者主管的。這時陳早春主動請纓,說:我來管吧。的確,后來他在審稿中與編輯討論書稿中的專業問題,大家發現這個“半路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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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絡編輯:梁淑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