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克風莫扎特,浸入式沈三白
如何向當代人講述十八世紀?園林版昆曲《浮生六記》和時裝版歌劇《費加羅的婚禮》提供了兩種演繹方案。
復刻還原本真
2021 年 4 月 4 日,去年深秋暫別觀眾的園林版昆曲《浮生六記》再次現身蘇州。晚七時許,天色漸暗,蘇州城亮起燈光時,千年古園滄浪亭閉園后又悄然開張,只容五十名幸運者入內,江蘇省昆劇院國家一級演員張爭耀扮演的沈復,乘船經滄浪亭外的葑溪,翩然而至,引領觀眾進園,他將偕同優秀青年旦角唐薇扮演的蕓娘在園中各處演唱《浮生六記》,表演形式采用“浸入式”,觀眾可跟隨沈復、蕓娘在園中走動,近距離聆聽不插電的水磨昆腔,這是何等清雅的享受。
在一面鏤空臨水、另一面朝向假山的“復廊”旁,《浮生六記》制作人蕭雁告訴我,根據原著里的線索判斷,乾隆年間沈復、蕓娘一家在蘇州的居所“我取軒”很可能就位于滄浪亭西頭的“鋤月軒”那里。沈復在書里記述:“居蘇州滄浪亭畔……檐前老樹一株,濃陰覆窗,人面俱綠,隔岸游人往來不絕?!边@景象如今也還是一樣。他還寫到中秋夜與蕓娘帶了毯子登臨滄浪亭喝茶賞月的雅事:“亭在土山之巔,循級至亭心,周遭極目可數里,炊煙四起,晚霞燦然……攜一毯設亭中,席地環坐,守者烹茶以進。少焉,一輪明月已上林梢?!蹦茉谠钒嵫葸@兩位“煙火神仙”的故事,看夫妻二人歷經四季更替、浮生悲歡,再適合不過了。
蕭雁說:“我們來蘇州想看啥?——園林和昆曲。園林版昆曲《浮生六記》能讓游客一晚上集齊‘雙遺’?!?/p>
由蕭雁起意籌劃的《浮生六記》,雖然是新編戲曲,但力求“造新如舊”,邀請昆班名角粉墨敷演,以最高專業規格對待,而不是當成一個糊弄游客的旅游節目。唯有這樣,才襯得起滄浪亭這個世界文化遺產和昆曲這個聯合國非物質文化遺產。
“曲正而昆成,復刻還原本真”,是劇稿撰述者周眠和譜曲者孫建安的創作態度。這并不代表“泥古不化”。別的不說,“浸入式”實景流動劇場就打破了傳統戲劇舞臺演員和觀眾之間的鏡框式界線,傳遞出一種全新的聽戲體驗。然而,“浸入式”也是一個挑戰:世界文化遺產的地盤上,一磚一瓦都動不得,一根釘子也不能釘,園林里面沒有基礎燈光,夜間演出布置燈光成了一大難點。
若想借鑒庫布里克導演的《大開眼戒》,在園子里點起蠟燭渲染氣氛,更行不通——滄浪亭內,明火被嚴格禁止。好在蕭雁是電視綜藝節目導演出身,現場應變經驗豐富,既然不能裝固定照明,那就臨時搭、臨時拆,每次利用五點鐘閉園、七點鐘開演之間兩小時的空檔,把所有場景燈都搭出來,演出結束后再拆掉。這時候,考驗她的是運籌和控制成本的能力。
歸根結底,審美是最重要的。一講到吸引眼球,或是新潮的“浸入式”,有的人就覺得必須動用花里胡哨的美術手段,燈光要搞得花紅柳綠,閃閃爍爍,再加些激光什么的。其實,這么做很有悖于中國式的審美趣味?!坝玫弥敲疵垒喢缞J么?還不如追求質樸,復刻還原古典。重要的是找到審美的源頭?!笔捬銓艄獾囊笫呛唵钨|樸,對聲音也是一樣,力排眾議,減掉擴音設備。她認為,昆曲之所以好聽,并不因為它是上了電視戲曲頻道才好聽起來的。早年的昆曲恰好就是在私家園林里原聲演唱,沒有擴聲的條件。既然古人不用擴聲,今人為什么一定要用?
這一點,我和現場的觀眾也都體會到了。在不用擴聲的天然聲場中,昆曲音樂的質感格外細膩真實,特別是《浮生六記》演到最后一折“春再”時,這種感覺尤為明顯。我們坐在逶迤曲折的長廊石欄上,面臨石潭,細聽沈復和蕓娘在池塘那邊同吟一曲“醉扶歸”:“畫船載酒歌游遍,菱橋藕水度香眠……”一生一旦,伴以一笙一笛,傳入耳中的是不插電的本真音效,干干凈凈,古意十足。我記得《紅樓夢》和張岱的文章里都描寫過夜游園林、隔水聽曲的妙處,現代人已經很少能有這種耳福了。
摘掉假發去蹦迪
4 月初,世界的另一頭,上演著另一臺十八世紀的婚姻故事:柏林菩提樹下大街上的國家歌劇院,丹尼爾 · 巴倫博伊姆指揮的新版《費加羅的婚禮》舉行首場演出。從好幾個方面來看,這一版《費加羅》都有些不同尋常。
首先它是“時裝版”。盡管達 · 蓬特的臺本和莫扎特的音樂沒有任何改動,但在導演文森特 · 于蓋的設計下,時代背景穿越了兩百年,從 1780 年代移到了 1980 年代。大幕拉開,費加羅身穿緊身背心和牛仔褲亮相,一側耳朵打了耳釘;伯爵府的墻上掛著安迪 · 沃霍爾為朋克搖滾偶像黛比 · 哈利作的系列肖像;婚禮現場,竟然掛起亮閃閃的迪斯科球。這還是那座法國大革命前夕的西班牙貴族府邸嗎?倒像是從西班牙導演阿莫多瓦拍于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影片《欲望之規條》或《精神瀕臨崩潰的女人》里剪下來的畫面。
其次,這場柏林國家歌劇院 2021 新演出季的開幕大戲是一次非常規的演出。劇院里見不到觀眾,落幕時樂師和演員自己為自己喝彩——疫病形勢之下,柏林人被困在家里進不了戲院,但在世界范圍內,許多像我一樣的歌劇迷都可以通過電視和網絡視頻直播“云觀看”這場演出。除主要演員外,擔任合唱角色的群眾演員出場時都捂著口罩,這是新版《費加羅》的新冠時代印記。據說柏林國家歌劇院希望借《費加羅》的上線逐步讓演出走上正軌,若首演成功,后續將嘗試開放“全員安全”的觀眾場次,意思是,無論樂手、演員還是場內觀眾,必須百分之百核酸檢測陰性,或注射過新冠疫苗。
第三個不尋常之處是,演出節目單顯示,這出1786年在維也納首演的著名喜歌劇被定義為“莫扎特﹣達 · 蓬特三部曲之二”。這個說法十分奇怪。莫扎特和達 · 蓬特確實在五年時間里合作完成了三部意大利語歌劇——《費加羅的婚禮》《唐璜》和《女人心》,但三出戲沒有關聯性,不構成三部曲。
關于這個疑問,我在于蓋寫的導演闡述里找到了答案。原來,在于蓋的設想中,三出戲都是以時裝版的面目呈現,導演還別出心裁把三部歌劇串接起來:《女人心》本來講的是發生在意大利那不勒斯的兩對年輕情侶之間的“換妻”風波,兩個貴族小伙子為了測試未婚妻對愛情的忠誠度,扮作外國人,分別去勾引朋友的未婚妻,引發一場道德上的考驗。于蓋的版本將時間設定為 1960 年代后期,讓兩對小情侶在意大利海灘假期偶遇,于是,“換妻”橋段與西方“性解放”的時代背景有了關聯。兩對情侶中的一對,恰是若干年后《費加羅的婚禮》中的伯爵夫婦,他們年輕時經歷了“性解放”運動的洗禮,結婚以后又陷入中年危機,伯爵致力于尋找出軌的機會,夫人變作了深閨怨婦,不得不向仆人費加羅和蘇珊娜求助,設計捉弄伯爵,迫使他回心轉意。此時已是世紀瘟疫艾滋病席卷世界的八十年代。接下來,時光流轉,新世紀降臨,一生風流的男主角從《費加羅》里的伯爵進一步演變成《唐璜》里的采花賊唐璜,伯爵夫人則化身為《唐璜》里走遍天涯追尋負心郎的艾爾薇拉小姐,她加入一眾被唐璜欺侮的女性,組成聲討和挽救浪子的怨女團體,卻眼睜睜看著死不改悔的唐璜玩火自焚,走向自我毀滅。如此,三部“達 · 蓬特歌劇”被于蓋編排成了劇情連貫的三部曲,探討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以來西方人的兩性關系和婚姻倫理,時代背景不再是遙遠的戴假發跳小步舞曲的十八世紀,而是跟我們的時代緊密相關。
戲劇后面有個“+”號
比對園林版《浮生六記》和時裝版《費加羅的婚禮》,很有些相映成趣。
兩出戲講的都是“清朝那些事兒”。具體來說,都是乾隆、嘉慶年間的事兒,內容都涉及男女婚姻關系,形式上又各有創新成分。
《浮生六記》是新編戲曲,像仿古藝術品,卻用了打破戲劇壁壘、與觀眾近距離互動的“沉浸式”。
《費加羅的婚禮》是歐洲歌劇史上的經典之作,音樂沒有改變的余地,然而西洋歌劇不同于中國戲曲的地方在于表演上沒有程式,于是給創新留下了無限空間,容許導演發揮想象,新瓶裝舊酒。
至于中外防疫現狀的差異,產生了另一個變量:《浮生六記》可以把舞臺直接搬到故事發生地——蘇州滄浪亭,甚至用“沉浸式”無限縮小演員同觀眾的距離,《費加羅的婚禮》卻讓演員觀眾隔離,以線上直播的形式傳播。像前者這種實景互動體驗,必定是小眾、稀缺、昂貴的文藝消費(受演出場地限制,每場觀眾只有五十人左右,票價高達上千元),后者則免費(制作費用依托國家補貼及私人團體和企業贊助)。
制作《浮生六記》之前,蕭雁有過 20 多年影視制作的經驗,曾經在江蘇電視臺做過一檔收視率達 42% 的綜藝節目,可以說是萬人空巷??墒撬幌矚g“大”東西,更喜歡小劇場戲劇帶給觀眾的真實觸動。她認為,越是網絡時代,就越是需要人跟人現場交流的體驗。
脫離影視行業后,她從小劇場的劇目創作學起,自己寫本子,自己當制作人,自己導演,這是“交學費”的過程。她想用媒體經驗和電視營銷的思維來運營小劇場?!翱赡芤驗槲也皇菓蚯@一行出身,反而可以跳出戲曲本身來考慮運營的問題:一個戲,很難完全靠賣票賺錢,而必須立體地來經營?!彼O想《浮生六記》是靠一出戲來與“雙遺”的推廣做結合,用這個戲來打造 IP,用 IP 來打造蘇州的非遺創新。
“雙遺”的一面,是昆曲?!斑@是能代表中國傳統表演藝術里面最高水準的一種藝術,你去研究昆曲、做昆曲,那你在全國、在全球就是最頂尖的。全國一共也只有800個昆曲演員?!?/p>
另一面,是園林。文學專業畢業的蕭雁想到了滄浪亭與《浮生六記》的淵源關系——那是“溫柔的,小小的一個愛情故事,用昆曲表現很合適,而且又是蘇州的故事”。把《浮生六記》改成昆曲,在滄浪亭演出,應該會有人埋單。
蕭雁 2012 年在南京大學進修戲劇時認識了話劇編劇周眠和青春版《牡丹亭》春香的扮演者沈國芳,他們都是她的同學,后來分別擔任了《浮生六記》的編劇和蕓娘的扮演者。從起意改編《浮生六記》,到 2017 年底正式立項、2018 年七夕在滄浪亭首演,其間幾年時間是一個逐漸積淀的過程,周眠專門花時間去學習了昆曲曲牌的填詞,而蕓娘這個角色成為沈國芳拓展戲路的一個契機。昆曲《浮生六記》雖然不長,但故事從蕓娘少女時代演到貧病交加的中年,一開始她是花旦,和沈復戀愛時是閨門旦,到“冬雪”一折悲苦繡《心經》時近于正旦,一個角色身上可以表現出多個行當。
在蕭雁看來,昆曲《浮生六記》是一個既有藝術高度也有商業化可能性的產品。如果說首演版本是 1.0,那么 2021 年春張爭耀、唐薇主演的版本已是 4.0 ?!陡∩洝?.0 除了園林版,還發展出了廳堂版等中低價位的系列演出產品,以及“浮生六記下午茶”、“浮生六感研學”等生活方式產品,這就是她所說的整體運營、“打造IP概念”的思路。
《浮生六記》演的是“二人、四季、一生”,這個“戲劇+”創新文化項目的著眼點落在了那個“+”號上,不只是“一本書、一出戲”,還試圖講述“一座城”和它的“雙遺”。
這個得天獨厚的愛情故事,對“昆蟲”(昆曲迷)和游客都具備吸引力。到目前為止,園林版已經演出 160 多場,在國內新編戲曲里是個奇跡。蕭雁說:“人們在觀念上覺得旅游演出是廉價表演,其實完全不是這么回事。我覺得旅游恰恰需要很專業的產品,我要做的,是既有別于國家院團,也有別于市面上的旅游類演出,走一條中間路線——用最古老的東西(昆曲+園林),但又是以很當代的方式來表現?!?/p>
浸入式昆曲,給人感覺是“審美就發生在你身邊”。從檢票開始,由話劇演員和歌舞演員扮成的丫鬟、小廝牽頭導覽,沈復乘船亮相,一切都很有儀式感,觀眾像是來參加沈家的游園雅集一樣。
林則徐曾經在園子里的“明道堂”看過戲,《浮生六記》的“夏燈”、“秋興”兩折也安排在這里演。兩折戲之間,一凈一丑兩位配角扮演的神仙下凡到人間,挑著“駱駝擔子”向觀眾介紹蘇州風味小吃——麻油白糖、鹵乳腐、桂花酒釀圓子、生煎饅頭、蟹殼黃……都隨季節變換。演出時,“明道堂”院子里擺了茶席,觀眾坐下來一邊聽戲,一邊喝茶,是夜,我們吃到了當季新鮮的青團。
十八世紀的性別戰爭
《浮生六記》,記的是飲食男女的永恒話題,但也有一些讓現代人震驚的道德文章。比如“夏燈”一折,沈復和蕓娘為了能雙雙赴水仙廟觀燈,竟要大費周章,將蕓娘扮作男子,她才能拋頭露面。上綱上線地說,這里面其實有一個女權的話題。
《費加羅的婚禮》更是一個有關性別議題的道德劇,這里既有男女之間那種火星人金星人的性別戰爭,又有“樓上樓下”的階級斗爭,沖突的維度相當立體多元。伯爵企圖在女仆蘇珊娜出嫁之日行使所謂“古老的權利”——擁有她的初夜權,于是蘇珊娜聯合未婚夫費加羅和伯爵夫人施巧計加以抵制。莫扎特的音樂里就暗含了對階級秩序的顛覆意味。比如第一幕里費加羅的詠嘆調“你想要跳舞?我的小伯爵”,等于是一首對伯爵的單方面宣戰書,音樂采用了十八世紀貴族“官方”舞蹈——小步舞曲的形態,它的貴族調調由一個仆人之口哼唱出來,格外有諷刺的味道。
我們通常以為莫扎特的十八世紀無非是戴著假發涂脂抹粉跳小步舞的“優雅”世紀,然而定睛一看,身為貴族的男主人覬覦著自己老婆的貼身女仆的貞操,一位老母親(瑪切麗娜)很不要臉地要挾兒子和她結婚(當然,她暫時還不知道那是她的親生兒子,這是個喜劇包袱),一個乳臭未干的少年(凱魯比諾)整天鬼迷心竅地想跟闔府上下所有的女性發生關系——“清朝那些事兒”都是些什么事兒!
《浮生六記》有女扮男裝的橋段,《費加羅》里也有變裝,且出現了兩次。一次是第二幕蘇珊娜和伯爵夫人玩弄書僮凱魯比諾,把他打扮成小姑娘,另一次是第四幕后花園“捉奸”群戲,蘇珊娜和伯爵夫人互換衣服測試男人的忠誠。蘇珊娜身披伯爵夫人外衣,又為她附加一層階級的權力,她佯裝發怒打費加羅耳光,這對未婚妻未婚夫之間的性張力藉由角色扮演而水漲船高。伯爵看到這一幕,誤以為自己被“綠”,怒不可遏,卻不成想中了兩個女人的計,于是夫人卸下蘇珊娜的偽裝,伯爵這才意識到他剛才調戲過的“蘇珊娜”實際上是自己的老婆,丟盡男性尊嚴,也丟盡貴族尊嚴,羞愧得無地自容。然而莫扎特的偉大之處就在于,他筆下的每一個音樂形象都不是扁平角色,盡管伯爵被羞辱,音樂卻絲毫沒有丑化他,伯爵最后那聲求饒——“原諒我,夫人”——堪稱歌劇史上最走心的旋律之一,讓人覺得,當一個人被徹底打回原形時,人性終于發射焰火,開始呈現高光華彩的一面來。
歌劇末尾,被當眾羞辱的伯爵終于和夫人達成和解,男人和女人都扔掉了他們那點可憐的小聰明、小算計,于是皆大歡喜。但于蓋導演的版本顯然不是大團圓,最后一刻出現了詭異的一幕:伯爵夫人突然拋開伯爵,和凱魯比諾摟作一團。這又是什么意思?恐怕要等到于蓋導演的時裝版《女人心》和《唐璜》上演,才能明白他想通過這“三部曲”揭示什么樣的道德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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