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再聊殺馬特,不要只看見他們的頭發
“殺馬特”音譯自“smart”一詞,以夸張廉價的服飾、發型著稱,曾經被標簽式地直接指代“土”和“low”?!皻ⅠR特”在大眾心中的人物畫像一般是這樣的:白天打工,在為數不過的假期里頂著夸張的頭發出門,以“炸街”的方式宣泄自己對現狀的無奈。
十年過去,社會經濟環境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皻ⅠR特”長大了,成熟了,消失了?!皻ⅠR特”的影子卻仍然存在于很多人的心里:壓力,單調,孤獨。
我們邀請藝術家葛宇路與導演李一凡坐下聊天。后者拍攝的《殺馬特,我愛你》引發了大眾關注。與“殺馬特”這個現象本身相比,我們更關心10年前的“殺馬特”文化與當下的年輕人有著如何的共振。
“頭發有多高,內心就有多渴望”
葛宇路:2020年年初《殺馬特,我愛你》在時代美術館放映時我就看了。當時就覺得很棒。沒想到李一凡老師會在現場直接呈現一個紀錄片。它不像一般的藝術電影那樣,得再回去找闡釋、找標簽、了解藝術家背景,它直接把你抓進去了。
我和“殺馬特”也有一些接觸,但嚴格來說我不知道那算不算殺馬特。比如我弟弟也會弄那種發型;以前在職業學校時,有好幾個“大哥”也會將頭發弄成那樣。我甚至很羨慕,說實話,很酷,但我不敢。當時他們確實很威風,也很有面子,身邊還圍繞著很多女孩。但這些人突然從學校里消失了,我想象在某個早上學校頒布了新政策,不讓他進學校,那他肯定拒絕剃頭發,甚至起肢體沖突,然后就被退學了。后來我進了大學,自然更看不到這樣的人。
事隔多年再次勾起回憶,就是因為李一凡老師的片子。我不知道一般城市里的人怎么看。我自己感覺他們就是我身邊的人,我曾經也是他們的一分子,只不過比他們慫。
李一凡:“殺馬特”是很奇怪的一個詞。它有時候是個形容詞,比如說“這個人很殺馬特”,形容他土味、夸張;有時候又指一個人、一個家族,有時候指整個潮流。這個詞很廣義。非要去定義殺馬特,我覺得比較困難。
我拍的羅福興他們是在東莞的這一撥,和葛宇路聊的還是有區別——就是頭發有沒有立起來、立起來的夸張程度。其實外表的夸張程度跟心理的程度是呈正比。我覺得他們是心里超級渴望被關注的那種人。所以頭發有多高,內心就有多渴望。頭發沒那么高,對被關注的渴望就要低一些。我們采訪的那些小孩,他們有句話叫“頭發立起來了”。
真正的“殺馬特”在城里是看不到的。比如我們在美院也經??匆娖嫫婀止值陌l型,但我仍然沒見過“殺馬特”那樣的。
當然,“殺馬特”也不是一天到晚都是這個發型,那些發膠一般管一天就塌了,特別牛的膠管三天。一般都是要出去“炸街”才做那些發型。比如今天哪兒有一個活動人多,他們就把頭發“刷”地立起來,出去走。這個叫“炸街”。大部分時候他們就在廠房上班。
葛宇路:對。我第一次聽到說文身和染發不能進某些單位,那時我就開始意識到這種造型上的太過于跳脫意味著會被系統拒絕。而這種拒絕從最早的文身、染發這類很明顯的符號,到后來更加細微地入侵到你的表述、言行、生活方式。
現在工廠對這個有要求,我覺得也很正常,農村也在被這種氣氛入侵。
李一凡:工廠里有很多規矩,比如說不能打耳洞、不能染發。
葛宇路:就是有無處不在的這種要一致化的要求。這個可能是根源吧。我現在在美術館上班。工作到后階段, 我打卡非常不認真,老遲到,再加上跟我的薪酬沒關系,所以慢慢地就懶散了,我那藝術家的臭毛病就來了。對美術館的同事來說,卡打漏了還得說明原因。這種制度它確保了你在系統里面大部分都是一致的。
#葛宇路在廣州扉美術館《搞搞震 冇幫襯》展覽現場。從2020年9月至2021年1月,在時間允許的情況下,葛宇路每周代替一名扉美術館員工上班。被代替的同事,有的回老家陪爸媽,有的則外出旅行,葛宇路用自己的勞動時間為他者換取假期。
我以前在一個紀錄片公司工作時,上班也打卡,也會跟薪酬掛鉤。我會刷工作時長。比如這個月上了 270個小時,我只有250個小時,我覺得好像很丟人,它其實沒有什么意義,但在那個系統里,好像時間更長,人就對公司忠誠度更高。
“何以解憂,唯有暴富”
李一凡:對我來說,我盡量做到用最小的忍耐,換取最大的自由。實際上,我沒怎么被約束。但說一點都沒有也不可能。比如當大學老師,一學期就6周課,上完就完了嘛。絕大部分時候我會比較自由。我處于一個什么狀況呢?就是我有掙50萬的能力,我只掙20萬,只花18萬。我都是一直只為自己喜歡的事工作,從來都不愿意為掙錢這種事情工作。
我們這一代跟你(指葛宇路)這代處境不同,我們出來的時候,社會是缺少人才,到處都需要我們。比我們大一倍的人,早年學那些蘇聯的東西,到改革開放后其實都不太有用。所以我們這一代是既得利益者,有什么難的呢?很容易的。
葛宇路:只能說經驗差太大了。
李一凡:對,差別很大。我們這一代人相對來說要比現在這一代人容易?,F在有些學生給我看手機賬單,說老師你看我欠200萬、你看我欠300萬——因為買房子嘛。那你人生還有什么選擇呢?你得還賬呀,就沒什么可能性了。我們那個時候房子很便宜, 或者是單位分房什么的,沒有什么壓力。所以你瞎搞吧。
其實“殺馬特”也一樣,“殺馬特”的父輩目標很明確——掙點錢回去娶媳婦、修房子、生小孩,這個目標可以實現。
現在“殺馬特” 進城后發現這些目標竟然不可能了,目標沒了。打一年工不吃不喝三四萬塊錢,一平方米都買不起,還不如花了。所以他就跟上一輩的想法不一樣。我覺得這是這一輩所有年輕人的一個共同處境,這個處境讓大家覺得特別絕望,不知道怎么辦。
“殺馬特”那年最流行的衣服上寫著“何以解憂,唯有暴富”,他打工解決不了問題,他就寄望于一夜暴富,所以也有很多人去賭。
葛宇路:對。我們來看非常不理解,他們怎么都不存錢,覺得不理性的感覺,但其實背后原因真拋出來是極度理性的。
李一凡:對。大家的共識就是錢不可能存得下來。我們這一代其實不是那么難。你們的壓力肯定比我們大。
你們父母這一代是跟我們差不多的那撥人,處在在中國改革開放變更的時代,這一代人自信無比,因為當時社會整個都是向上的,他覺得我一窮二白,現在搞成這個樣子,你還說我沒經驗?所以你們壓力大。你們一說啥,他們說“你說啥我不懂呀”你就慘了。
我們這一代人正好處于一個巨變的時候,其實是不正常的一代人??赡苣銈冞@代人是常態,我們是變態。
“工作,關乎報酬和勞動之性價比的選擇”
葛宇路:我一個研究世界經濟的朋友說,他對比了很多國家近年來的發展,只有中國是一直在向上發展,這在世界范圍內都不對。他還說我們這一代年輕人跟其他所有地方的人都不一樣,因為我們對未來的期待跟其他人本質上是不同的。你們這一代人給我們這一代人投射了巨大的陰影。
李一凡:這個是肯定的。我們不是在一個正常的時代長大的人。
葛宇路:我現在也面臨買房的問題。但我全家碰在一起,所有辦法都想盡了,也不可能。省錢的速度還趕不上通貨膨脹的速度。在這種情況下還不如拿錢痛快地玩去。
我研究生畢業時,當時想著要進個學校,所謂當老師、有編制。后來沒搞成,一度覺得完了。甚至畢業那段時間,大家都會想是不是失去了未來,特別害怕。
后來我發現,把眼前這些東西拿開后,會發現可能性更多。我開始去做駐留,去外面做展覽。想象中這種生活成本會很高,但其實也可以非常廉價,只是條件很差,但年輕人就不用怕嘛。
我現在住燕郊,房租很低,很多人會說,你房租這么低,但是距離這么遠,你怎么去賺錢,怎么去工作?但我不用工作啊。
李一凡:花這么點錢還用工作嗎?哈哈。
葛宇路:對!人家在市區,房子1個月得花我10倍的價格,我省這么多錢就不用工作了。我從那種惡性循環里跳出來后,反而就不需要依賴那個路徑,有更多可能性。其他人就可能困在這里面,被唯一的一種價值觀塑造,越來越無法想象其他可能性,越來越束縛住自己。
我現在對于工作的理解,覺得僅僅只要考慮報酬和付出的勞動性價比如何。其他任何想法,都不必要,也是多余的。從本質上來說,如果我缺錢,我可能就不會來美術館上班,而是去送快遞。
廠房當然是很殘酷的,李一凡老師的片子里,這只手往前伸一點,手指頭就沒了。這之間的鴻溝我能感覺到。所以對于廠房的人來說,假如能來送快遞,我覺得他們肯定也都來了。只要流通性提升上去了,各行各業之間的差異可能會慢慢縮小。
在美術館替班過程中,我基本印證了這種懷疑。我一開始認真地加入他們工作的邏輯,后來發現自己很難適應。比如對于超額的加班,我會抱怨。但說完后,他們還得加班,老板還是一樣的處理方式, 因為他就是這么將公司運作起來的,不這樣的話公司可能倒閉。那我就要問自己,我是不是想要這個地方倒閉。這顯然不是我的目的。
個體的選項其實很有限,不可能搖旗吶喊,帶著大家一起鬧。只是能躲就躲,或者說用一些很柔性的方法——就是好像干,但其實又沒有干,或者說按我自己認為的方式干,或者挑我喜歡的時間段干。 你不要正面沖突,只能這樣,最后就變成一些上班摸魚技巧。
上世紀90年代初,還分白領、藍領,現在程序員一不小心也可能會“掛”了,這和在工廠一不小心受工傷的 “殺馬特”,本質上一樣??陀^上,廠里面還是特別辛苦,這個不容否認,但最后終極的命運體驗,都是沒有保障。當然,互聯網公司說大廠的時候還是多一層優越感的意味。但從根上來說,你就不配有什么優越感,你們倆問題是一致的。
打工人本質上就是工具,主體性被去除了。所以你如果想要找回主體性,就不能依賴任何工作。很多年輕人錯位在于,在一個工作中間寄予了主體性的期待,比如他的理想、他的未來,他要實現他的價值。我想說他都不可能做到,所以還不如回到最老老實實的地方去衡量自己的收入比例,自己付出的勞動時間,這個工作跟自己的節奏配不配合,把希望寄托在其他地方。
李一凡:殺馬特群體里面最喜歡說的是打死不進工廠。但是沒辦法,還是得進。一般“打死不去工廠”兩個月,然后又進工廠, 然后又“打死不進工廠”,就在不斷地循環。他要生存。因為他的處境比這些白領還要糟糕。他不做馬上就意味著沒有吃的。他們之間互相都借錢都借很少,10塊,20塊。
葛宇路:李老師這樣講,我覺得自己現在其實不太有資格談論打工這個問題了。我有退路,我有選擇,而且我不吃這口飯。那些人沒得選,也沒有退路。我高中畢業時第一次踏上社會,人家招工,我就傻乎乎地交押金,也像片子里的 “殺馬特”那樣被騙,但核心上我們還是不一樣。
我無法想象農村人那種看待世界的方式,因為我沒有過過那種生活。我本科有個同學是農村考進來的,我們倆知識結構有非常大的差異,比如電腦卡了要怎么辦,這些問題他都不知道如何解決。對我來說這就是一個很基礎的問題。
后來有一次我們一起出去玩,他突然指著一棵樹跟我說,這棵樹你認不認識?我不認識那棵樹。但他知道那棵樹會開什么花、結什么果。他嘆口氣說,葛宇路把你扔在野外,你就死定了。我想想也蠻難過,可能他的知識豐富程度和我是一樣的,只是這些知識到了一個資本聚集的城市里就用不上了。
李一凡:失效了?;蛘呤撬荒軌蛴眠@些東西換取錢。
葛宇路:對。所以追溯起來,難道說他在農村出生就是個錯誤?這說得也太讓人絕望了。但是現實可能就是這樣。我享受著很多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便利。
李一凡:農村出生的孩子也有自己的表達。我們大部分人都覺得農民就是瞎說,但是耐心去聽,他真的有邏輯,理解到這個邏輯時,就覺得每個人都講得很好。講自己的人生有什么講不好的,大不了講慢一點、啰嗦一點。
片子中有一個人,一上來就跟我說,我以前“殺”過一個人。我嚇一跳。后來他說他在煤礦工作。我才明白,那不是經常死人嗎,有什么奇怪的?
在時代美術館放映時,有兩個來看的“殺馬特”說,“你搞這么真實,除了弄得我們這么心酸以外,不好看啊?!蹦呐挛叶妓愫芰私廪r村、很了解工人了,其實真到那個地方去聽他們一句句講細節,還是很震驚。但對他們來說, 全是日常生活。我們現在溝通的渠道是有問題的。比如“殺馬特”有一個朋友圈,你有一個朋友圈,他的信息永遠刷不到你這兒來,你朋友圈消息也永遠刷不到他那去。我們互相之間是不通的。我們在這個位置就覺得他們生活太糟糕了,其實他們覺得這就是正常生活。
教育和公共資源的分配讓這個鴻溝注定很難被填補。雖然說今天網絡有點作用,但是實際上大數據推送或是網絡霸權的鴻溝填不下來的話,我覺得距離說不定還會拉開。教育會把人的趣味、文化的定位都定得死死的,就給你推送那些東西。
總理說,中國有6億人每月收入僅僅1000元。這是非常正常的。一個打工人在外面,每天加班,一個月 4000元左右,春節那個月還拿不到。他們一般家庭結構就是一個老婆兩個孩子,不就是人均1000元?是我們覺得奇怪。
這個片子在工人區里放過,在江門放過,在惠州放過,大家的反應只有一句太心酸了,除此之外都不覺得有什么。所有反應強烈的都是白領、大學生。特別是那種自己從農村出來,從小讀書特備努力, 奮斗成為一個白領,但自己其實根本不了解農村的人,看完片子后突然想起他的表弟、堂哥、堂姐,想明白他們是什么回事。放映時,有一個女生看著看著就開始哭,她說她想起了自己表妹,這里面的人和她表妹一模一樣, 但她其實一直不知道表妹在干嘛。
網絡編輯:解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