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神話還原成信史
現實中的錢鍾書,并非不食人間煙火的神,而是一個好學深思的書蟲,一個憂世傷生的文人,有時還是一個癡氣旺盛的“頑童”。
(本文首發于2021年5月20日《南方周末》)
責任編輯:劉小磊
《錢鍾書瑣話》,錢之俊著黃山書社,2021
胡適曾說:“歷史上有許多有福之人。一個是黃帝,一個是周公,一個是包龍圖。上古有許多重要的發明,后人不知道是誰發明的,只好都歸到黃帝的身上,于是黃帝成了上古的大圣人。中古有許多制作,后人也不知道究竟是誰創始的,也就都歸到周公的身上,于是周公成了中古的大圣人,忙得不得了,忙得他‘一沐三握發,一飯三吐哺’!這種有福的人物,我曾替他們取個名字,叫做‘箭垛式的人物’;就同小說上說的諸葛亮借箭時用的草人一樣,本來只是一扎干草,身上刺猬似的插著許多箭,不但不傷皮肉,反可以立大功,得大名。包龍圖——包拯——也是一個箭垛式的人物。古來有許多精巧的折獄故事,或載在史書,或流傳民間,一般人不知道他們的來歷,這些故事遂容易堆在一兩個人的身上。在這些偵探式的清官之中,民間的傳說不知怎樣選出了宋朝的包拯來做一個箭垛,把許多折獄的奇案都射在他身上。包龍圖遂成了中國的歇洛克·福爾摩斯了?!北缓m贊為“年輕有天才的人”的錢鍾書又何嘗不是一個箭垛式的人物呢?
黃山書社2021年3月出版了安徽學者錢之俊的錢學專著《錢鍾書瑣話》,通過對一系列新舊材料的鉤沉、爬梳與重述,如抽絲剝繭一般,把射在錢鍾書這個箭垛上的很多箭都給拔了出來。這些箭,換言之,就是從錢鍾書生平事跡中衍生出來的傳說或神話。
《管錐編》《七綴集》等錢著里大量的多國外語引文和注釋,很容易給人留下“他精通多種外國語言”的深刻印象。于是,就有人將錢鍾書、楊季康夫婦視為希臘神話里的地獄三頭犬,每個頭各說一種語言,“每星期輪流講英語、法語、意大利語,以免生疏,所以出口成章,咬音正確,把洋人都嚇壞了?!卞X之俊毫不客氣地指出“這是夢話”,然后征引錢鍾書的自白——“弟法語已生疏,意語不能成句,在家與季康操無錫土話”——輕而易舉地打碎了這類“以訛傳訛的神話”。
上世紀90年代,有人發表了一篇報告文學《魔鏡里的錢鍾書》,其中向壁虛構了許多所謂的錢鍾書軼事。例如,胡適在清華大學圖書館偶遇錢鍾書并與之親切交談,錢鍾書在家模仿小學生字體投稿評論電視劇《西游記》,等等。諸如此類玄乎的傳說,錢之俊頗不以為然:“這是在沒有實據的情況下,小說家們的臆想胡猜,而不是紀實的、嚴肅的人物研究?!毖酝庵?,他做的則是紀實的、嚴肅的人物研究。
坐于朗月清風之中,一口氣讀完《錢鍾書瑣話》,意猶未盡。此書圖文并茂,而且互證互補,把纏繞錢鍾書多年的各種江湖傳聞和人造神話一一戳破、剔除,最終果然還原出了一個紀實的、嚴肅的、鮮活的“大學者兼小說家”的人物形象。
現實中的錢鍾書,并非不食人間煙火的神,而是一個好學深思的書蟲,一個憂世傷生的文人,有時還是一個癡氣旺盛的“頑童”。在致朋友的信中,他坦陳心曲,說自己“名心未盡除”,“喜歡生活在一種既不被完全遺忘也不處在明暗交界處的那種相對朦朧的狀態”之中。在待人接物的時候,他也有著“社會人”的一面,誠如比錢鍾書小14歲的江蘇同鄉卞孝萱所說:“我從大量的現象中,領悟到錢鍾書的一個特點:在信札中,他常常對人謙恭;而在著作中,筆下毫不留情。前者是他的處事之術,后者是他的治學之方?!?/p>
毫不留情到什么程度呢?卞孝萱曾以“尖酸刻薄”四字概之。后來,楊絳這樣辯解道:“能和鍾書對等玩的人不多,不相投的就會嫌鍾書刻薄了。我們和不相投的人保持距離,又好像是驕傲了?!鞭D念一想,這也正常。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本就難處,幾乎所有的人都逃不脫這“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的公式。其實,完全可以借用《浮生六記》里的精彩對話來作出更有意味的解釋。陳蕓說:“《西廂》之名聞之熟矣,今始得見,真不愧才子之名!但未免形容尖薄耳?!鄙驈蛨笠砸恍υ唬骸拔ㄆ洳抛?,筆墨方能尖薄?!边@剝膚見骨的妙語剛好能移評《圍城》和《人·獸·鬼》,乃至錢鍾書其他學術著作的尖薄之處。
廈門大學教授謝泳先生認為:“之俊的錢鍾書研究,大體屬于傳記研究,他能及時整合最新史料并提出自己的判斷,給人很多啟發?!鼻耙槐尽锻砟赍X鍾書》是如此,這一冊《錢鍾書瑣話》也是如此,而且還多了不少后出轉精的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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