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障礙:可以避免的悲劇,可以改變的命運

少數發現問題的家庭,通常經歷了類似的曲折:一向聰明機靈的孩子,入學后怎么都跟不上,學過的東西反復忘記,“笨”到超乎想象,家長偶然求醫,才發現真相——原來孩子有閱讀障礙,這是一種先天基因導致的大腦功能輕微失調,他們無法像普通人一樣識別字詞。

近一個月,南方周末記者走訪了多位閱讀障礙者、家長、學者和教育工作者,發現了其中值得書寫的一筆:閱讀障礙雖然會伴隨終生,但他們的困境并非無解,政策和社會環境大有可為,有些并不復雜的調整,足以改變許多人的一生。

(本文首發于2021年04月01日《南方周末》)

責任編輯:邢人儼

2021年1月底,紀錄片《我不是笨小孩》在央視播出。校校(左)有閱讀障礙,要用同齡人數倍的精力才能完成作業,姥姥正在輔導他。 (資料圖/圖)

在中國,大約5%-8%的適齡兒童患有閱讀障礙,每10到20個孩子中就可能有一個,人數可達上千萬。這是學界給出的保守估計。這個很多人連聽都沒有聽過的概念,在人群中無處不在。

少數發現問題的家庭,通常經歷了類似的曲折:一向聰明機靈的孩子,入學后怎么都跟不上,學過的東西反復忘記,“笨”到超乎想象,家長偶然求醫,才發現真相——原來孩子有閱讀障礙,這是一種先天的大腦功能輕微失調,他們無法像普通人一樣識別字詞。

閱讀障礙者不乏頂尖的科學家和藝術家,諾貝爾化學獎得主古迪納夫、知名導演斯皮爾伯格、演員湯姆·克魯斯、音樂人蕭敬騰都患有閱讀障礙,度過了難捱的童年。這個名單還可以更長,經過后人研究,達芬奇、畢加索、愛因斯坦等人也高度疑似。

2021年初,紀錄片《我不是笨小孩》在央視播出,導演李瑞華和樊啟鵬是一對夫妻,他們拍攝了三個閱讀障礙家庭,三個孩子分別在海淀重點小學、私立學校和河北競爭激烈的應試體系下接受教育,借此呈現閱讀障礙兒童在中國的不同成長樣本。

片子播完,很多觀眾恍然大悟,有人解開了自己身上多年的謎團,有人和孩子握手言和——研究閱讀障礙的學者李虹接到了無數家長的道歉來信,說他們誤解了孩子,“打也打了,罵也罵了,沒效果,現在覺得其實這個孩子可能也很無助,很無力”。

近一個月,南方周末記者走訪了多位閱讀障礙者、家長、學者和教育工作者,發現了其中值得書寫的一筆:閱讀障礙雖然會伴隨終生,但他們的困境并非無解,政策和社會環境大有可為,有些并不復雜的調整,足以改變許多人的一生。

“孩子成績不好,還需要帶他去醫院呢?”

十多年前,導演胡安的女兒被診斷為閱讀障礙,她發現國內當時對閱讀障礙的認知幾乎一片空白,于是帶女兒移居美國接受了特殊教育。受這段經歷啟發,胡安拍攝了電影《五彩繽紛》,回國尋找專家顧問時,找到樊啟鵬牽線搭橋。

2017年,樊啟鵬認識了北京師范大學教授李虹,她的研究團隊正在為閱讀障礙兒童提供干預。這是樊啟鵬和李瑞華第一次接觸閱讀障礙的世界,他們為人父母,又都在大學任教,多年來一直拍攝兒童題材的紀錄片?!斑@些孩子的遭遇太難了,你進去了才知道,感同身受?!狈畣Ⅸi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閱讀障礙(dyslexia),又譯為失讀癥或讀寫障礙。給家長講座時,李虹會刻意避免“癥”或“障礙”的提法,改稱“閱讀困難”,以免觸及他們的痛處。

閱讀障礙的具體表現不一,有些人眼里看到的文字擠成一堆,可能會閃爍不定,還有人形容看字的時候“有一股力量把眼珠子往外拽”。他們認字會看漏看錯,寫字增減筆畫、顛倒部件。

在西方,閱讀障礙的研究已有上百年歷史,但漢語研究從1980年代末才開始起步。很長時間里,外國學者以為漢語并不存在閱讀障礙,他們認為看漢字就像看圖,不會有形音對應的困難。1982年,心理學泰斗張厚粲去美國訪學,有一次作完報告,有人站起來提問:中文有沒有閱讀障礙?她只能說,“我們還沒有做過系統的研究,現在還不能回答你?!?/p>

北京師范大學教授舒華是研究漢語閱讀障礙最早、最權威的學者之一。她做過好幾次涉及幾千人的大規模篩查,最初的比例就很驚人。如果一個孩子有正常的智商和教育機會,排除情緒和動機等因素,若閱讀能力明顯比同齡人落后,可以認定為閱讀障礙。

兩三代學者的研究證實了漢語閱讀障礙的存在,并且它的發生率和其他語種基本相似。香港和臺灣地區也確認了閱讀障礙的存在,逐步建立了針對性的特殊教育系統。但在內地,一切尚處于起步初期。

早些年,李虹在一些學校做過追蹤實驗,篩查出可能有閱讀障礙的孩子,為他們提供特殊輔導。但家長們否認孩子有問題,不愿參加。

北京大學第六醫院助理研究員王久菊在2006年做過小規模篩查,找出疑似的孩子進行腦電波測試,她每天不停打電話邀約,近百個案例里最終只有30個家長帶孩子出現。

2016年,北醫六院的兒童精神門診接到越來越多求助,很多孩子被診斷為注意缺陷與多動障礙(ADHD),但多動癥不能完全解釋他們的問題,慢慢才發現其中許多都共患有閱讀障礙。根據國際通用的《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DSM),閱讀障礙屬于學習障礙中的“伴閱讀受損”,王久菊估計占學習障礙者的80%左右,但國內的醫療機構還沒有統一的診斷標準。

也就是說,如果一位家長懷疑孩子有閱讀障礙,可以尋求的診斷渠道屈指可數。李虹只能推薦家長去北醫六院,該院應用北師大團隊開發的測驗題,是為數不多能為閱讀障礙提供明確診斷的機構。

從2016-2020年,北醫六院一共診斷了601個患ADHD的兒童,其中兩百多個有閱讀障礙。這幾乎就是國內目前能拿到權威診斷的全部孩子,比起上千萬的總人群是滄海一粟。

王久菊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來求醫的大多數都有多動或其他問題,“單純的閱讀障礙,家長可能單純會認為他笨,所以也不來醫院?!崩詈绺袊@,大量家長和孩子處于不自知中,“事實上很多家長連閱讀障礙這個詞都沒聽說過,有幾個孩子家長會認為孩子成績不好,還需要帶他去醫院呢?”

基礎研究領域已經研發出了用于科研目的的診斷標準,但向社會實施還有困難。舒華解釋,需要謹慎選擇有資質的機構,檢測人員要有相當的專業度,發達國家有專門的學校心理學家進行診斷,國內目前寄希望于今后在醫院兒科里推廣。

市面上有商業機構提供相關檢測,有公司找到李虹希望她推薦,測評價格不菲,還提供后續的輔導方法。李虹不確定對方的專業性,不敢輕易推薦。

閱讀障礙的盡早診斷至關重要,可以及時減少孩子受到的傷害。李虹覺得最理想的方式是芬蘭的做法,由芬蘭政府資助,科學研究團隊開發了一個閱讀學習游戲平臺,每個芬蘭兒童在一年級入學前都可以免費參與,軟件會追蹤孩子的學習曲線,如果發現孩子的進步速度低于預期,即可提示這個孩子可能需要特殊教育服務。

“基于信息技術的自適應學習,我覺得是未來最理想的形式。因為一對一的個別化輔導,還要長程,還要高密度,還要專業,以目前的教育資源,怎么做得到呢?”李虹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你能夠提供支持的時候,再去把他的傷口劃開”

兒子校校診斷出ADHD之后,李綠壇沒打算瞞著他,“可能對他有點殘酷,但我覺得比較省事兒”。

做完一整天測評后,李綠壇告訴校校,“你的大腦和多數小朋友不一樣?!薄澳恰視绬??”“不會不會,你就是注意力不集中,容易控制不住自己?!?/p>

之后她覺得越來越不對,就算是多動癥,分數也不至于這么低,一共就學那么幾個字。在疑惑中度過了一年半后,李綠壇帶校校在北醫六院確診了閱讀障礙。接受干預時,校校儼然一位老手了,安慰旁邊新來的小朋友,“你不用緊張,不打針,沒事,到那就是講故事、說話?!?/p>

拿到診斷后,李綠壇感到釋然,“不知道怎么回事是最難受的,影響不影響他的生長?他會不會變傻?你一旦知道這事,你就不怕了?!?/p>

李瑞華和樊啟鵬聯系過一些閱讀障礙孩子的家長,很多人拒絕了拍攝,他們不想讓別人知道,甚至不讓孩子知道。樊啟鵬分析,“還有家長覺得這可能是一過性的,過幾個月就好了,你別一來拍就定型了,他自己接受也有個過程”。

李綠壇卻對身邊的人開誠布公,在她的理念里,“誠實的傷害是最小的”。校校成為《我不是笨小孩》三個主人公之一。播出前夕,李瑞華仍在忐忑,她怕有人對這三個家庭評頭論足,拿孩子們互相比較。她感激三個家庭的勇氣,“將來他們要背負著這個,希望這能夠成為他們的動力,別成為他們的阻礙?!?/p>

有些家長在孩子確診后不愿讓孩子知道,李綠壇理解這種心態?!昂⒆硬灰粯?,如果孩子比較敏感,對這件事情很介懷,你公布出去,不是給他增加負擔嗎?”她對南方周末記者說,“每個家長做什么樣的選擇,都是為他的家庭和孩子著想?!?/p>

在李虹看來,家長的回避和目前援助方法有限有很大關系,“如果沒有后續的干預輔導,你給孩子貼了一個標簽,是不是就相當于醫生給孩子看了病之后不給開藥呢?”

確診之后,家長都會問王久菊該怎么辦,她會指明一條簡單的路:假如孩子不只有閱讀障礙,有其他精神或心理問題,掛兒童精神科,藥物治療;假如是單純的閱讀障礙,她會推薦相熟的大學研究團隊,嘗試干預的實驗。

“通過訓練是可以提高的,他固有的一些缺陷到底能不能治愈?可能不那么容易,一旦有就終身伴隨。但是可以克服,可以想辦法去拿一些高級的功能來代償它?!蓖蹙镁湛催^一位美國詩人寫的書——他有閱讀障礙,從小很難閱讀密密麻麻的字,只喜歡讀詩,后來成為優秀的詩人。

李虹的團隊為孩子提供五次干預,每周一次,由她的本科生進行輔導?!澳憧梢岳斫膺@五次干預只是課程實習,讓家長知道這件事情。你想,這些孩子在有些文獻中被稱為‘對教育沒有反應’的孩子,你提供五個小時、十個小時的訓練,孩子就能怎么著了嗎?不可能的?!彼浅L拐\地說,“想要幫助孩子,真的是需要很多的人力、時間、精力的投入,沒有靈丹妙藥的?!?/p>

隨著紀錄片播出,更多家長寫信向她求助,希望讓孩子接受訓練。李虹有強烈的無力感和愧疚感,“我只是一個做研究的,我知道你的孩子可能是需要幫助的,但是我提供不了這個幫助,就很不忍心?!?/p>

目前最長時間的干預是李虹的研究生羅明玥的個案研究,她為小男孩湯圓提供了為期兩年、七八十次的閱讀輔導。湯圓的智力測驗得分為95%,在同齡人中屬于頂尖,他對天文、物理等各式各樣的知識充滿好奇。

湯圓被診斷為ADHD和閱讀障礙,給他上課是一件相當費神的事情,需要不斷討價還價。羅明玥形容為“雞飛狗跳”,常有隔壁教室的人來敲門抗議。有一次湯圓鉆到實驗室的長椅下面不肯出來,羅明玥只好側躺在地上上了一整節課。

羅明玥為他查漏補缺,講解漢字的構成規律。湯圓學得很快,他會用自己的想象力記住某些特殊的寫法。在最近幾次測試中,他和同齡人的差距正在逐漸縮小,有時甚至愿意主動朗讀了。羅明玥雖然感到欣慰,但也一直在想,這種一對一的方法耗時耗力,究竟能不能推廣?

“首先什么人來做,要培訓、去學習,大多數人其實都不了解,愿意來做的人不多,還挺難的,就算有也幫助不到幾個人,我覺得再給我一個小朋友我都做不到了?!绷_明玥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我們每次看國外文獻里做的一些干預研究,有多少個研究者去參與干預、可以每周多少次,非常羨慕,我們什么時候能有這么多人?”

在發達國家,閱讀障礙的孩子可以接受特殊教育(special education)服務,有專門的特教老師為孩子提供額外的輔導,有些地區的政府或學校義務出資培訓特教老師?!拔覀兊奶厥饨逃€不包括閱讀障礙,現在只有聾、啞、盲童、肢體障礙這幾種孩子被包含進去。包含進特殊教育以后,國家要有特殊的經費撥出來給這些孩子,也是一個挺大的工程,不是一個很容易的事情?!笔嫒A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它真的是一個很大的體系?!崩詈缯J為,閱讀障礙兒童的診斷與訓練需要整個社會支持體系,“一定要有后面配套的干預與服務,你能夠提供支持的時候,再去把他的傷口劃開?!?/p>

受閱讀障礙的影響,若汐在學校從未得到過獎狀。期末考試后,媽媽親手為她特別制作了一張獎狀,希望她找回自信和快樂。 (資料圖/圖)

“這太難理解了”

社會支持體系尚未建立的情況下,閱讀障礙的孩子只能依靠家庭。北京師范大學心理學部教務主任邢愛玲為家長提供定期輔導和建議,很多家長如同找到救命稻草,但她總是一上來就告訴對方,“我們不是救命稻草,救命稻草是你們自己?!?/p>

即使有特殊教育,家庭的作用也不可替代。王久菊留學美國時,參觀過很多自閉癥學校,發現很多校長的孩子就是自閉癥,包括她的美國導師也是如此,“把自己的畢生事業就放在孩子身上了”。當孩子發現了特殊問題,很多母親都做了傾其一生的準備。

舒華在北師大辦過夏令營,召集來一些閱讀障礙兒童的家長,大家一碰頭,很多家長泣不成聲?!澳銜l現,他們很重要的問題是最后自尊心都毀了,不光是一個簡單的閱讀問題?!?/p>

李綠壇制定了目標,只要認全兩三千個常用漢字,校校就能正常生活了。她給孩子每天都設定了打卡任務,訓練基本功,下了班就陪著孩子寫作業。最抗拒的時候,校校放了學拖著不肯回家。

那兩年李綠壇像個趕進度的項目策劃人,家里人都勸她放松一點,丈夫的想法是既然有閱讀障礙,學習就算了吧,開開心心就好了,兩人吵到幾乎離婚。李綠壇很堅定:“我想得很清楚,這個孩子是我負責的,別人說什么無所謂?!?/p>

2019年端午節,李瑞華去校校家拍攝,姥姥輔導他寫作業,他敷衍地完成了,李綠壇過來檢查,幾乎每道題都錯了。她忍不住發了火,長久的費心費力得不到回應,她覺得這不是閱讀障礙的問題,這是態度問題——全家人寵愛兒子,吃穿不缺,他不懂努力?!坝幸惶炷闶裁炊紱]有!”她摔掉筆。

這個突發的場面被放進了片中。李瑞華原本擔心有觀眾會苛責這位痛苦的母親,好在評論大多都表示了理解。

李虹給李綠壇提了建議:“溫柔而堅定”——這是從心理咨詢里借用的概念,也是她給大多數家長的建議。李虹自己也是母親,她知道持之以恒地溫柔而堅定幾乎是不可能的,“滴水石穿的石頭是沒有怨言的,但是人不是石頭,取決于你滴進去的水是怎樣的方式在滴,如果是批評、指責,這種挫折對于他其他方面的影響可能是更大的?!?/p>

邢愛玲請家長記錄下孩子的表現,她每兩周給一次反饋,引導他們看到進步。這些評點與其說是在教家長干預的方法,不如說是給他們心理支持和情緒疏導,“通過這種互動,讓家長有力量去堅持下去”。

王玉玲是北京市西城區融合教育中心教研員,她看過一位家長拍的視頻,輔導孩子寫作業,孩子寫得越來越難,父親逐漸失去耐心,“你把這三行抄了就行了”。孩子特別委屈憤怒,“爸爸,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什么叫把這三行抄了就行了?你知道這得花多少力氣嗎?”

即便孩子診斷了閱讀障礙,家長仍會疑惑和不耐煩,王玉玲明白:“因為這太難理解了”。在他們幫助的各類困難孩子中,閱讀障礙看上去最與常人無異,反而最難理解。

家長得知孩子是閱讀障礙后,王玉玲遇到過兩種極端的反應,她認為都不太妥當:一類就是放棄孩子的學業,指望他找份不用文字的工作;另一類是對孩子抓得更緊了,逼迫他們學習。

王玉玲輔導過一個性格好強的孩子,他不想承認自己讀不好,“我不想讀,不是不能讀”。王玉玲教他,“學會游泳是不是要跳進游泳池?學會閱讀也一樣,不跳進去怎么能學會呢?”孩子回到家主動拿起了一本書,這是他第一次主動拿書看,王玉玲很興奮,但家長跟孩子吵了一架,家長期待孩子讀同齡人該讀的書,而不是只有少量字的繪本。

王玉玲只能勸家長不要急躁。后來再給家長講課,她會先說閱讀障礙的優勢,“你不要認為孩子是閱讀障礙,他這輩子就毀了。毀你孩子的不是閱讀障礙,可能是環境和成人的誤解?!?/p>

拍《我不是笨小孩》時,李瑞華的兒子正在讀小學,回家五分鐘作業就劃拉完了。她眼看著主人公若汐和校校每天從放學一直做作業到深夜,家長也陪著耗。若汐幾乎沒有課余時間,期末考試之后,她媽媽難過得哭了,“一年一年看不到回報,到現在也看不到回報?!?/p>

“這不是說那個分數本身,而是不公平。我付出了,看不到體現,還不被別人理解?!狈畣Ⅸi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對于底層家庭來說,閱讀障礙的問題更難解決,“因為他可能沒有足夠的時間,也沒有足夠的錢去給他到處(求助)。很多來自于這樣的家庭,跟他說孩子是閱讀障礙,要不要進一步檢查,他就不搭理?!蓖蹙镁照f,“如果在農村,假設跟不上,到了初中或高中開始交很貴的學費,家長就會問孩子,你還要不要上?孩子一看反正學也學不好,就直接輟學了?!?/p>

診斷閱讀障礙的一項前提是有平等的教育機會,因缺少教育資源而學不會閱讀的孩子不在其列。英國1972年的一項報告發現,閱讀障礙患者大多數來自較高的社會經濟階層。據《衛報》報道,2019年的最新報告指出,低收入家庭的孩子被診斷為閱讀障礙的可能性較小,大約50%的英國囚犯有讀寫困難,但其中幾乎沒有人被診斷為閱讀障礙癥。

舒華在北京懷柔城鄉做過大規模篩查,發現農村家庭、環境較差的孩子閱讀障礙的比率不低,甚至更高一些,“因為家庭教育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減輕閱讀困難的癥狀”。

邢愛玲曾干預過一個家庭,家長的文化程度不高,父親以裝修為業,孩子診斷為閱讀障礙。孩子上初一后,家長給邢愛玲打電話,說他們回了湖南老家,孩子成績不好,初中畢業后就要輟學了,跟父親做生意。

“他看起來是接納了,其實也是特別無奈?!毙蠍哿釋δ戏街苣┯浾呋貞?,“其實這也是最早我給他的一個可能的解決方案,雖然我那個時候就知道可能會這樣,但他真的告訴我的時候,還是會覺得挺可惜的?!?/p>

“不是不人道,而是不知道”

《五彩繽紛》的首映式上,有一位老師當場向專家提問:我們在學校該怎么幫助這些孩子?專家說,“對不起,我們目前還沒有普遍走到學校那個層面?!?/p>

雖然學界和醫療界都在呼吁建立診斷體系,但王玉玲清醒地意識到,即使完善了診斷,之后仍有漫長的路要走,“未必那么理想化”。

“典型的孩子好辦,但是存在大量不典型的、邊緣的情況?!蓖跤窳釓娬{非正式評量,“我們不能被正式評量的結果所限,我們得去分析在什么情況下才得出這個結果,他家庭環境是什么樣、他整個人的狀態是什么樣、什么因素可能影響到這個結果。不在這些標準上的其他孩子怎么辦?我們不放棄每個有困難的孩子,只要他有困難,我們就幫?!?/p>

閱讀障礙加入西城區的教師培訓已經五年。在王玉玲的教研組,他們關注的是普通學校里的特殊學生,多動癥、學習障礙,甚至智力超常的孩子——一些傳統意義上不守規矩的“問題學生”在王玉玲看來,并非孩子本身有問題,而是他們的特殊需要沒有被滿足。2016年前后,他們發現了第一批閱讀障礙的孩子。

王玉玲說自己一開始過于理想化,她曾給兩所學校近四千學生全都做了篩查,以為找出那些有需要的孩子,就能幫助他們。事實證明沒有那么簡單,閱讀障礙學生的情況各不相同,輔導的方法不能“一刀切”。后來,王玉玲依托教研組和學區資源中心,嘗試在西城區建立特殊需要學生的支持服務體系,這個體系中培養專業隊伍非常關鍵,教會更多老師,才可以幫到更多孩子。

很多普通教師甚至不知道閱讀障礙的存在,即便了解,也不知該如何對待這些孩子。在《我不是笨小孩》里,三個孩子的老師各施其法,有些會給孩子放放水、多鼓勵,也有些選擇忽略這個問題,以免孩子感覺自己與眾不同。教師們無處尋求專業指導,基本上只能靠本能行事。

王玉玲給老師們培訓,講到閱讀障礙合并ADHD,ADHD的主要特點是執行功能障礙。有個老師當場就哭了,她曾要求一個學生上課不動,學生就睡著了。老師以為學生故意跟自己作對,非常生氣,現在才明白自己誤解了孩子。

王玉玲還見過一個閱讀障礙的男孩,智商測試是優秀水平,但考試只考四十來分。有人跟他奶奶說話,他會突然小心地問,“奶奶你是在說我嗎?我又做錯了什么嗎?”在班里表演話劇,他讀不好劇本,跑到墻角里崩潰大哭,“是我拖了全班的后腿,我對不起大家”。

年少時王玉玲從新聞里聽來一句話,如今經常用在工作里——“不是不人道,只是不知道?!薄拔覀兪怯梦覀兤胀ㄈ说南敕ㄈシ治鲞@個人,我們只要努力、只要認真、練習足夠,我們就能學好,他為什么不能呢?他肯定是不認真,或者練習不夠,我們就會這樣去揣測?!?/p>

王玉玲的團隊給閱讀障礙孩子每周上兩到三節課,小組課和一對一特訓組合進行。因專業人士短缺,還做不到非常密集,學生的時間也有限,最關鍵的還是要引導老師和家長都來參與,提供持續支持。在這些課程里,他們針對性地分析孩子的問題,然后進行輔導,強調閱讀的動機,不讓他們覺得枯燥乏味。

王玉玲給一個孩子上了12次課,就有明顯變化,帶著他讀繪本,讀得嘎嘎直樂。另一個孩子上課時主動站起來朗讀,讀得相當流暢,當時教研組去旁聽,王玉玲告訴其他人這個孩子有閱讀障礙,大家都不敢相信。他的成績排在年級前列,閱讀已經不太受影響。

閱讀障礙是王玉玲教研組里接觸最多的類型,有時一點簡單的考試調整就大有助益,比如延長考試時間、讀題給孩子聽,“如果評價允許,一些沒有必要的悲劇也許就可以避免?!蓖跤窳岣锌?。

從小在廈門長大的張佳立在英國留學時,確診了閱讀障礙。確診報告附帶了三十多頁的建議,包括課堂上的閱讀資料需提前發給她、允許她遲交論文、論文里的語法錯誤不得扣分等等。為了保護隱私,由學校的健康部門負責與各科老師溝通?!拔抑皇且粋€外國留學生,去那邊就能得到這樣的幫助,認知和幫助系統還是相差挺多的?!彼龑δ戏街苣┯浾哒f。

“統一標準、完完全全一樣并不意味著公平,”李虹認為,“適合自己的、適合每個人能力的東西,才是真正的公平?!?/p>

王玉玲帶過的一個孩子進步很快,想在考核制度上為他做些調整,班主任問,“王老師,統考可不可以允許他這樣?”王玉玲無奈地說,目前還不行?!澳遣恍邪?,將來他小升初怎么辦呢?”

王玉玲相信評價體系是根本,是老師和家長焦慮的來源。如今他們可以在試點班和試點學生身上試行考試合理便利,老師們理解了其中的好處,她希望西城的實踐和研究能夠促進相關考試政策的出臺。

因為考試成績差,群曉一度受到同學的嘲笑。即便診斷出閱讀障礙,他也不甘落于人后,經過訓練,在閱讀上有了極大進步。 (資料圖/圖)

“那不一定是真正的理解”

紀錄片播出后,很多家長找到北師大和北醫六院,要求給孩子做測驗。春節前有家長聯系王久菊,檢測人員放假了,要等到年后,但家長著急,非測不可。王久菊認為這是好現象,家長對孩子的觀察仔細。她說,最簡單粗暴的方法是看語文分數,低年級孩子大多在九十分以上,如果孩子難以及格,可能就需要注意。

更多焦慮的家長找到李綠壇,把她當成傾訴的渠道。她總結,家長的提問基本分三類:“我的孩子是不是,哪能判斷?我的孩子好像是,怎么辦?我的孩子真的是了,以后會好嗎?”李綠壇的一個朋友告訴她,自家孩子也有閱讀障礙,只是之前一直沒說。

閱讀障礙的相關學者和工作者普遍有一種自覺,他們很愿意和外界溝通,因為幫助的第一步就是普及。如果閱讀障礙能像自閉癥一樣普及,就能為孩子們營造更多寬容和理解。

很多人都問樊啟鵬到底應該怎么幫他們?!爸挥薪蛹{理解他們,才談得上幫??催@片子之后,我發現很多人品頭論足,實際上他還在想當然?!彼f,真正的接納太難了,“不只是沒接納孩子,其實你沒接納自己;不只是閱讀障礙,你害怕自己生活不如意,擔心孩子的未來,擔心他以后發展沒你好,你沒有實現的東西、你的焦慮就全轉移到孩子身上?!?/p>

拍攝的兩年是李綠壇對兒子最嚴厲的一段時間,現在回想起來,她覺得自己當時還是沒接納,“很多時候我們以為我們理解了,那不一定是真正的理解。還有僥幸心理,還希望孩子隨著年齡的增長,能夠自愈一些?!?/p>

后來她幡然醒悟,打了個比方,“就像這孩子生下來就色盲,你怎么改?你要送他上美術學校學色彩去,他不痛苦死?”

校校五六年級之后,李綠壇就讓他“放飛自我”了。孩子長到青春期,有了對抗意識,“可愛的小寶已經沒有了,天天懟著你!”李綠壇覺得他能認路邊的標識,讀課文能理解大意,就算可以了。她放松了很多,很長時間里孩子的生活就等于她的生活,現在終于可以想一想,自己的后半輩子怎么辦。

事實上,很多閱讀障礙者成年后都能如常生活。張佳立在英國確診閱讀障礙的時候已經為人母親,她學不好語文和英語,雅思考了八九次才過關,一直覺得自己就是差。但她從小有美術天賦,有超強的視覺記憶能力,通過藝考順利進入復旦大學。

她利用藝術設計的專長,設計了一種專門給閱讀障礙孩子的尺子,可以把上下文遮擋,讓人更專注在眼前的段落上。打字對張佳立來說仍然很困難,她回消息很慢,通常只發簡短的字詞。遇到文書工作,她就在微信里給自己發語音,一段一段轉成文字后再修改。

很多閱讀障礙者成年后懂得利用各種策略,最終領會文字的意思?!斑@個詞不太知道,我就溜一眼看個大概,能夠獲得意義,意義理解是閱讀的終極目標。他們會有很多策略,我們稱之為‘意識補償’?!崩詈缃忉?。

李綠壇的一位服裝設計師朋友也有閱讀障礙,她甚至做過一段時間文字編輯,讀字的精確性始終有問題,但只是慢于常人,不影響理解。

只要度過了義務教育階段,閱讀障礙對很多人來說就不成問題了,“在工作上選擇更大了,成人了自己給自己做主了,不像小孩子的時候父母在這邊,整個家庭都會卷進去?!崩钊鹑A觀察。

專家鼓勵給孩子找找特長,李綠壇兩手一攤,“全找遍了,沒有特長”,兒童機構不要錢的試聽課校校上了個遍,滑冰、畫畫、機器人、球類運動?!澳姆矫娑疾皇翘觳?,好好活下去就行了?!崩罹G壇說,“我兒子唯一特長是嘴皮子利索,天天跟我們斗嘴,你一句他十句,將來靠嘴吃飯吧!”

如何闖過升學難關,是大多數家長最大的困惑?!段也皇潜啃『ⅰ返牧硪晃恢魅斯簳跃妥x于私立學校,那里沒有升學壓力,音樂、話劇、美術,培養孩子全方位的興趣,群曉像同齡人一樣享受閱讀,他的進步在閱讀障礙孩子中如同典范。但是,升入初高中后該如何繼續,老師和家長仍在迷茫。

“焦慮內卷,資源有限,所有人都搶破頭,就害怕他未來處于不利的地位?!狈畣Ⅸi分析家長們的擔憂,“至少讓我上個大學,高中的時候就享受不到教育,就出局了?!?/p>

李綠壇打算,如果校??疾簧细咧?,還不如去一所好點的職高。作為一位海淀家長,她躲過了這場內卷,“現實啪啪啪打你的臉,你就踏踏實實什么都不用想了。如果我的孩子從小是個小天才,我可能就卷到‘雞娃’群里,但我是個小‘渣娃’,讓我完全不用考慮那個層次上的問題?!?/p>

李虹反思,中國教育的取向是精英教育,一直在選拔和淘汰,勝者才能接受更高層次的教育。理論上,在職業技術學校學到一技之長,能夠對社會有貢獻,就不該遭人歧視。她認識一個芬蘭老太太,丈夫和兒子都有閱讀障礙。丈夫做雕塑工作,為人設計壁爐,兒子是一位工程師。

“最簡單的就是,不要用一個標準來衡量成功。真正意識到,職業無高低貴賤之分,對社會的貢獻是無差別的?!崩詈缯f。

李綠壇身邊的每個家長各有各的憂愁,有的愁成績不好,有的愁孩子性格,有的孩子什么都好,家長又愁他不愛吃飯,怕營養不夠。她發現每個家庭都有困擾,“總有一款適合你”。

“我認為他現在就是一個正常的小孩,閱讀障礙是他身上帶的一個特點,我不想治愈他,也不想改變他?!崩罹G壇始終相信,閱讀障礙不值得大驚小怪。

(為保護受訪者,文中校校、湯圓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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