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的激情與詩歌的耐心
《受命》透過一個復仇故事,叩擊每個人都或多或少思考過的一個無解之問。
(本文首發于2021年5月27日《南方周末》)
責任編輯:劉小磊
作家止庵近照
1.
止庵的長篇小說《受命》寫了一個當代的復仇故事。無論從文本的力量還是文體的藝術來看,它都是漢語寫作的意外之喜。但正如“受命”二字所暗示的,止庵寫出這部作品,亦未嘗不是出于對懸置已久的歷史呼召的順服,并終于不辱使命。
小說的開端,平淡里藏著奇崛:1984年的一天,文學青年、口腔科醫生陸冰鋒從記憶力正在衰退的母親那里得知,父親在浩劫年代自殺,乃是因被今日高官、昔日同事祝國英逼得走投無路。他從夾著父親遺書、劃有指甲印的《史記·伍子胥列傳》字句上,接收到父親的遺命:復仇。自此,冰鋒的人生停止了向前的腳步,而立定心志往后看——他生命的意義,懸在為父復仇之上;與此同時,他醞釀著一部以伍子胥——歷史上的替父報仇者——為主人公的詩劇……
此開端預示了作品看似對立卻并行不悖的兩個特征:1.嚴肅文學的語言、主題、筆法和細節;2.類型小說的敘事招數和推動力——尤以冰鋒發現父親在《史記》字句上留下指甲印一段,最見端倪。這個決定了主人公生命方向的情節/細節既戲劇化得扎眼,又緊貼人物的絕望處境,平實得幾乎不露痕跡。之后,過于巧合的人物關系又成為敘事的支點——冰鋒的生活中出現了令他情愫漸生的女主人公葉生,她恰好是復仇對象的女兒,若非靠著她,他絕無機會接近祝國英。作者對此巧合的處理方式一如其前:都是將“扎眼的戲劇性”處理得平實而幾乎不露痕跡;同時,還讓它發生方向相反的作用力——這巧合既為主人公的復仇提供了條件,同時也成為他致命的道德阻力、一再延宕的緣由。
我們知道,巧合在類型文學中既是情節的助推器,又是一個游戲;而在嚴肅文學中,它在推動情節的同時,可能會成為一個寓言,或者用止庵的話說,成為“命運”的一種喻示。這是《受命》在文體上的獨特之處——意義的漸深漸遠與懸念的漸近漸強的融合。意義和懸念絕非各行其是或強行扭結的無機之物,而是相互助力、彼此養育的有機之體,這使得小說的進展猶如一個靈命的生長——有立足之地,有骨骼,有血肉(遍布著敏感的神經末梢和毛細血管),有呼吸,有靈魂,直至個性成熟。
2.
《受命》顯示出納博科夫式的“科學的激情和詩歌的耐心”(思量一下,納氏為何不說“科學的耐心和詩歌的激情”)?!翱茖W的激情”,可見于作品對1984-1986年北京人文地理和文化生活的考古式復現——主人公走過的街巷,坐過的公交,吃過的飯館,去過的書店,看過的電影、戲劇、展覽,穿戴的衣著……都是那個年代確曾存在的(為了人物的這些舞臺布景和道具,作者使出考據功夫,查閱《北京日報》《北京晚報》《精品購物指南》上所有相關訊息,以及當時的各種北京地圖集,還透過微博向網友求證某一地點在當時坐落著什么店面);人物聞過的花香、賞過的花樹,其開謝枯榮的真實景況也與作品中的四季流轉不差分毫(作者招認,他為此寫了一年的北京植物日記);至于對主人公職業行為的精確敘述,更令從醫者無話可說(顯然,作者把自己口腔科醫生的經驗儲備大量移用在了冰鋒身上)……這種對物質細節的精密查究,若無“科學的激情”,絕難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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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絡編輯:周凡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