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亮程:文學是做夢的藝術
6月17日、18日,由南方周末主辦,南方報業傳媒集團全程支持,新東方公益戰略支持、中國郵政特別支持的“閱讀新火種”校園公益講座先后走進成都市樹德中學,成都市石室天府中學高中部、初中部。其間,作家、魯迅文學獎獲得者劉亮程以《文學是做夢的藝術》為題進行了精彩分享,以下為演講實錄:
我的村莊,我的家鄉
大概是在三十年前的一個秋天,我辭去沙灣縣鄉農基站管理員職務,孤身一人到烏魯木齊打工。在這之前,我是一個年輕、浪漫而又清高的鄉村詩人,在勞作之余書寫詩歌,除詩歌之外我不屑于任何的文體。我認為詩歌那一句摞一句,可以頂到天上的詩句,是一種形式,也是儀式,它太適合盛放一個鄉村青年的孤傲心理。當然我在詩歌中讀到的也是人類精神的孤傲與清高,它在云端、在天上,不曾落在塵土中。
城市的打工生活突然讓我的詩歌生涯就此中斷,我在城市的奔波中再也寫不出半句詩來。仿佛我的詩人生涯就在進入城市打工的那一個下午終結。我開始改寫散文。當時我也在一家叫《工人時報》的報社當副刊編輯。就這樣一篇一篇去寫。我從三十歲開始寫《一個人的村莊》這本書,寫了五六年,在1998年,這薄薄的散文集出版了。后來幾年,我又陸續增寫了一些篇章,這樣算來,《一個人的村莊》這本書,我前后寫了十年,才最終完成。
現在想想,我由寫詩轉為散文寫作這個過程,我是如何去進入我的鄉村,開始這本書的寫作的呢?
或許是我在城市打工奔波的某一個黃昏,突然扭頭,我看見了落向西邊的太陽,那個碩大的、像一張走遠的臉一樣的太陽。它驀然回首,我看到了它,它也看見了我。我知道這個黃昏的太陽正在落向我的家鄉,因為我的家鄉就在烏魯木齊市的西邊,在那個遙遠的、可以看見地平線和落日的地方,那是我出生、度過幼年和少年的村莊。仿佛那個黃昏的落日,把我家鄉的事物通通照亮。
我知道,我在城市生活的這些日子,太陽每天都落向我的家鄉,只是我不知覺,我以為它落向的是遠方,我不知道它正落在我的家鄉。那一刻,我知道我家鄉的事物,那條彎曲的黃土路、斑駁的土墻、黃昏時母親喊孩子的聲音、孩子哭喊的聲音以及雞鳴狗吠的聲音,都被落日照亮了,一片輝煌。也就在那樣的瞬間,被我扔在遠處的村莊,讓我全都回想了起來。
我開始寫它。但寫什么呢?那樣的一個村莊,她跟中國大地上所有的村莊都沒有差別。尤其是新疆戈壁沙漠旁邊的村莊,一年四季都沒有顏色或者少有顏色——春天一片褐黃,看不見綠色,冬天她是銀裝素裹,到了夏天田野會返青返綠,到了秋天又是一片金黃。那個村莊甚至沒有多少故事,
這樣的村莊,去寫什么呢?
閑人與閑事
我不知道各位同學是否讀過這本書。但其中的篇章,或許會知道。2012年四川高考語文卷中,就有《一個人的村莊》中的一篇文章,叫《柴禾》。
這是一本寫鄉村的書,但它又不同于我們所讀過的鄉村文學。這本書寫了一個閑人。這個閑人從小到大在村莊生活,所謂“閑人”是把大地上的勞忙放下,把這個村莊的春種秋收放下,也把這個村莊的歷史和文化放下,悠閑地、孤獨地、自在地在村莊的田野上行走。
每到夜晚,一村莊人都在沉睡,這個孩子從躺滿家人的土炕上悄然爬起,在黑夜中穿過村莊,爬到每戶每家的窗口去聽,聽別人說夢話。
這個孩子在村莊的黑夜中,聽到了所有的聲音——一只鳥的叫聲,一片被風刮走的樹葉的聲音,一只螞蟻在地上爬動的聲音,甚至塵土被風吹起又落下的聲音。村莊所有細微聲音,幾乎不曾或者不會被我們聽見的聲音,都被這個孩子在夜晚聽到了,并且在他長大之后被寫了出來。
這個閑人從來不務正事,他關心的都是大地上的閑事。每天早晨,閑人在頭遍雞鳴叫時早早起來,站在村莊東頭用自己的方式來迎接日出。閑人認為,此時此刻大地上發生的最為壯大的一件事情,是什么呢?是天亮,太陽要出來了!太陽要出來這么大的事誰關心過?總得有一個人去關心吧?閑人去關心。他用自己的方式,獨自迎接日出。然后又在黃昏太陽落山之時,站在村西頭,用自己的方式目送落日。閑人關心的就是這樣,大地上沒有人關心的事情,這是一個閑人要關心的事情。
文學可以修改人生和人世
當我在城市看見被我扔在遠方的那個家鄉,并深入去寫她的時候,我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的幼年,回到了自己的少年,甚至回到了自己還不曾活到的老年。
文學可能就是如此的奇妙,寫作給了作家一種權利,這種權利就是可以讓生命重新開始,讓生活重新被安排。
我的幼年其實非常不幸,八歲時父親去世,母親帶著5個孩子艱難度日,父親不在的時候我才八歲,我大哥十一歲,我最小的妹妹還沒有斷奶。這樣的一個不幸的童年,可能讓別的作家去寫,就會寫成一部苦難史、一部不堪去回想的家鄉史。但是當我通過寫作重返自己童年的時候,我把我自己的家庭苦難全都擱下,或者忘記了,因為我在寫這本書的時候,已經30歲,我可以理解生活的不幸,可以把自己家庭或者自己的苦難放在內心中消化掉,而微笑地去面對自己的過往了。
當我這樣書寫的時候,我看到的是那個村莊一夜一夜的月光、一場一場的清風,大地上春、夏、秋、冬所帶來的氣候和顏色的變化。還有那些從遙遠大地上刮起的西風,當它刮到我的村莊的時候,我能在風聲中聽到這場大風所經過的山林、戈壁、荒漠所產生的所有聲音。我的聽覺在這樣的回想中被無限的拉長,我也通過這樣的書寫,成功地修改了我的童年。
文學賦予作家這樣的權利,他可以修改人生和修改人世的。當我開始《一個人的村莊》這部書的寫作時,我獲得了諸多的權利,我把那個不幸的童年的自己帶到了陽光中,帶到了月光中,我給了他苦澀的微笑。我看到了他朝天空和星空仰望的那一束目光,正是這一束朝上仰望的目光讓我活到了今天。即使現在,我仍然在用那一束來自童年的目光在看這個世界、在感受這個世界。想想這樣的寫作,對一個作家來說是多么珍貴的饋贈。
多年之前,生活曾經把你放到了最底層,放在了塵埃之中,讓你的生活有了那么多的不幸。多年之后當你重返生活現場,再度去看你的童年那段村莊歲月的時候,你欣然地微笑著。你會看到被你遺忘的更多的東西,看到被你在匆忙生活的過程中所遺忘的童年歲月中那些讓你心悅的美好事物,讓你徹夜不眠,愿意與它為伴的那樣一個村莊世界。
當我用十年時間寫完《一個人的村莊》這本書的時候,我把那個村莊從大地塵埃中拎了起來,掛在了云朵上,它仿佛是一場夢。我也從中拯救了那個童年的我。
閱讀文學,也是閱讀自己
所有優秀的、偉大的文學作品,可能都是一場夢。
作家是一種做夢和想事情的職業。所有人都在做事情的時候,作家跟在人群的背后,在做夢和想事情。
作家認為“想事情”是最重要的事情。人們已經做了太多太多的事情,總得有人停下來,去把這些事情從頭到尾去想;總得有人跟隨在人類匆忙的腳步后頭,把他們遺落在時光中那最為珍貴的往事想起來。這是作家要做的。
文學是我們對世界人生的想法而非做法。想了并不去做,我想這正是文學和現實的界限和區別。一部一部我們欣賞過的優秀文學作品,當我們在閱讀它時,都仿佛在進入一場夢,像一場夢一樣孤懸在我們的閱讀體驗中,在我們生活的現實世界的對面,還存在著一個文學和藝術的世界。那是一個恍惚又清晰、虛幻又真實,看似跟我們沒有關系,但一旦進入,又跟我們有那么多的牽胸扯背的世界。
當我們進入一部文學作品時,我們在讀誰?我們在讀自己,我們在文學中讀到的全是自己。
你被一部作品所感動,那個眼淚是自己的,那個心靈的震動是自己的。書中主人公的命運也是讀者的,他的悲歡離合都跟我們相關。那些文學作品中備份了人類所有的情感模式,我們總是會通過閱讀找到一個書中的自己。
當你讀進一本書,你找到的是一個書中的世界,和一個生活在書中跟你遙相對應的自己。一個書中人物在用想法和夢的形式過你的生活,流你的眼淚,經受你那漫長的歲月和人生。
這便是文學——它不占有這個世界的多少地方,但只要打開一本書,就洞開一個世界。
我個人也是通過《一個人的村莊》這本書的寫作,在那遙遠的離開家鄉的城市,把被我扔在天邊的黃沙梁村,或者說那個叫黃沙梁的故鄉撿了回來。
我們可能都是遲早會失去家鄉的人,但是我們總會在人生的某一個時刻突然回頭,發現被你扔在遠處的家鄉并沒有消失,它一直在心中,需要你走到遠處,把它找回來。也或許我們遺失的家鄉,就在一本文學作品中,被我們在閱讀中找見。
我們上小學時都讀過“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我長大后再度讀這首最簡單的唐詩,我讀到的是家鄉,那個保留在千年前的一首簡單唐詩中的家鄉,還有那個鋤頭、禾苗、天空的太陽、腳下的土地,以及那個瓷盤和盤中的米粒。
那是一處被我們的祖先安放在四句短詩中交給我們,也會被我們交給一代又一代人去記憶的文字中的家鄉。
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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