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卷有益
回顧近30年的讀書生涯,好像從來沒有過豁然開朗、大徹大悟的經歷。大概是性格使然,因為也沒有哪本書教我這樣做過。雖說開卷有益,但影響我們的,常常是人和事,不見得是書。
■秘密書架
白謙慎,1955年生。1982年畢業于北京大學國際政治系后留校任教。1986年赴美國羅格斯大學政治學系留學,1990年轉至耶魯大學攻讀中國藝術史,1996年獲博士學位?,F為波士頓大學藝術史系終身教授。
友人約我寫一篇短文,談談對我有重要影響的書。搜索枯腸,居然想不出有什么書曾經對我有過特別重大的影響。從1978上大學以來,我一直在大學里學習或工作,天天讀書。如今說想不出特別有影響的書,只能說,讀過的書和文章對我或多或少都有些影響,這也就應驗了“開卷有益”這句老話。我現在的工作是研究中國藝術史,今天我寫書和論文能這樣寫而不是那樣寫,總有個由來。于是,我開始回顧這些年來自己是怎樣一步步地走來的,哪些書、那種類型的書可能對我產生過影響(記得起來的影響)。
1978年上大學后,很快就趕上了1980年代的文化熱和美學熱。當時我是北大國政系政治學專業的學生。因喜愛練書法,對相關的美學理論有興趣,就讀了朱光潛先生的《美學書簡》、宗白華先生的《美學散步》、李澤厚先生的《批判哲學的批判:康德哲學述評》。以后我能從政治學轉向藝術史,除了從少年時代就喜歡書法這個原因外,和當時的美學熱有關。我學藝術史后,研究的都是歷史上很具體的藝術現象,我寫書和文章,極少引用什么理論,但實際上我對理論一直有興趣。我曾寫過一本小書——《與古為徒和娟娟發屋:關于書法經典問題的思考》,這本書看起來像是在講故事,但是全書有些比較大的理論關懷。我想我對理論的興趣是在1980年代養成的。
1986年到1990年,我在美國羅格斯大學政治學系攻讀比較政治博士學位。在羅格斯大學上的課中,有一門計量政治學方法的課至今印象甚深。那門課用的教科書很普通,不是名著,書名早忘,不過問題不大,類似的教科書很多,大同小異。美國政治生活中,計量分析的方法用得很多,從各級政府領導人選舉中的民意調查,到百姓對某一事件的態度的分析,常采用這個方法。在分析中,從基本假設的提出、影響變數的羅列,到邏輯的推理,有比較嚴密的程序和方法。它提供了一種不同于人文學科的思路。而在目前我從事的藝術史領域中,不合邏輯的想象和類比甚多。有意思的是,藝術史的讀者好像也不太在乎??烧嬉龅絺€挑剔的批評者,一些藝術史學者也就只能閃爍其辭了。我至今對藝術史中的種種不講邏輯的論述不太習慣,大概就是那門課、那本教科書對我有了影響。
1990年,我中斷了政治學的研究,轉學藝術史,如今以藝術史的研究和教學為業。有兩本書我認真讀過也常向人推薦,它們是巴克森達爾(Michael Baxandall)的《意圖的模式》(Patterns of Intention?押 On the Historical Explanation of Pictures)、《十七世紀意大利的繪畫和經驗》(Painting and Experience in Fifteenth-Century Italy)。前者有中譯本。巴克森達爾是一位既有想象力又很慎重的藝術史家,他在《意圖的模式》的第一篇文章中,就談到了一個作品的完成過程中存在著各種可能性,他的方法實際上很像上面提到的計量分析的方法:列舉種種可能性,在這些可能性找出最有可能決定一個作品完成的那些因素,而不是“一意孤行”,為自圓其說而置其他的可能性于不顧。所以,我也喜歡史學家田余慶先生在《東晉門閥政治》中表現出來的慎重,因為他告訴讀者,哪些是推測,哪些是可能,哪些是可能性比較大的可能,以及為什么。這樣慎重的態度在藝術史界是不多的。
回顧近30年的讀書生涯,好像從來沒有過豁然開朗、大徹大悟的經歷。書讀得慢,看法形成得慢,看法形成后,轉變得也慢。來得慢,去得也慢。寫作既不快,也不多。大概是性格使然,因為也沒有哪本書教我這樣做過。雖說開卷有益,但影響我們的,常常是人和事,不見得是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