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古琴巨擘查阜西的“劍膽琴心”
張充和說:“我抗戰經過的地方最喜歡昆明。天氣人情風俗都好?!?/p>
1939年,在昆明東南呈貢縣城一華里的龍街楊家大院,四十四歲的查阜西與二十六歲的張充和相識。張充和在合肥四姐妹里年紀最小,查阜西在兄弟四人里排行老四,熟稔以后,兩人便以“四姐”“四哥”相稱。
那是一段在戰火硝煙里依舊風流俊賞的歲月。查阜西在小文《龍溪幻影》里記敘:“樂人詞家,朝夕晤對,漸訪得甕泉、鷺林、纓橋、后墳諸勝,留連日久,安而樂之,不復知身在亂離中矣?!?/p>
艱困的環境中不輟藝事。同住楊家大院的鄭穎孫、楊蔭瀏、曹安和、張充和,與住在附近,經常過來的查阜西,或結伴游山玩水,或搭臺共演昆曲,或在山間樹下彈奏蕭、笛、琵琶和古琴。張充和向查阜西學琴,抱怨太難了,只學得入門一首《良宵引》。查阜西向張充和學昆曲,也是學得“馬馬虎虎”。而這段苦中作樂的日子,成為二人一生中難忘的回憶。
1948年,張充和與德國猶太裔學者傅漢思結婚,查阜西以宋琴“寒泉”相贈。這張琴在大洋彼岸張充和的家里珍藏多年,是她最寶愛的結婚禮物。而張充和也曾為查阜西手錄《長生殿·彈詞》昆曲譜長卷,并為他三賦《八聲甘州》,字里行間充滿對故人的惦念。
近日,學者嚴曉星撰著的《往事分明在,琴笛高樓——查阜西與張充和》由中華書局出版。該書立足于大量詩文、日記及口述、未刊手稿等資料,將張充和與查阜西的交游故事娓娓道來。正如著名書法學者白謙慎在序言中所說,嚴曉星秉承學者的嚴謹,懸鵠高遠,“寫的是兩位文化人的故事,揭櫫的卻是一段罕為人知的琴學歷史”。
7月10日晚,南都讀書俱樂部聯合中華書局,邀請嚴曉星為讀者帶來“彈到梅花月滿琴:查阜西與張充和交游往事”線上專題講座。嚴曉星研究查阜西先生生平及琴學多年,在講座中,他為讀者講述了一位擁有劍膽琴心的“多面”查阜西:既是曾經的熱血青年,領導過海軍學校學潮、追隨過孫中山建設空軍,又是中國民航的創始人之一,常年在歐亞航空公司秘書主任、中央航空公司副總經理的崗位上韜光隱晦;既參與了中共隱蔽戰線的工作,經歷九死一生,又對中國古琴事業懷抱救亡圖存、振蔽起廢之心,以一己之力推動了新中國成立后古琴藝術的空前發展。那些湮沒在歷史中的人物與往事,如今回想歷歷在目,伴隨泠泠琴聲,讓人喟嘆、感佩。
張充和三賦《八聲甘州》
南都:查阜西與張充和首次相遇相識是在抗戰時期的昆明。在楊家大院,“樂人詞家,朝夕晤對”,度過了一段難忘的歲月。在諸多友人里,查阜西為何與張充和格外投契?兩人的友誼是如何建立起來的?
嚴曉星:張充和的個性比較偏向男孩子,很爽朗,一點都不矯揉造作。不說才女不才女,我們看張充和那張像男孩子一樣調皮可愛的照片,就知道她首先是一個有趣、可愛的人。查阜西是一個經歷非常多的人,也就更珍惜美好的人。他雖然經歷多,但是他不世故,有一種天真在性情里面。我在書里也寫到這一點。張充和曾經回憶,“他這個人很可愛,又昆亂不擋,什么都會,還會裝蘇州男人的小腔?!?查阜西到她家里去做客,不僅主人高興,連傭人看了也高興。這是一個什么樣的朋友?他是大家的朋友。其中有一個吃包子的故事。查阜西號稱要吃掉80個包子。結果傭人怕查阜西把肚子吃壞了,偷偷藏起了20個包子。查阜西那時候已經是50多歲的人了,他還做得出來這么孩子氣的事情。你看他多么可愛。
查阜西和張充和他們好到什么程度?我可以舉個例子。查阜西秘密地為共產黨做地下工作,因為張充和跟他太熟了,意外地發現了這么一個天大的秘密。我們都知道,這種事情人命關天。但是查阜西只是笑著叮囑了一句,你不要告訴別人呀??梢娝麄儽舜擞卸嗝吹匦湃?。
南都:那時候,昆明郊區也是西南聯大、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北大文科研究所的聚居之地。請談談查阜西先生在此前后與諸多學者、作家、藝術家的交往。
嚴曉星:比如說傅斯年。查阜西在昆明龍頭村住的房子,之前是傅斯年住的。傅斯年在居所里還留了很多東西給查阜西。老舍有一篇散文寫他在云南怎么游玩,里面很多地方寫到查阜西。他寫查阜西怎么幫助他安排旅行路上的情況,怎么陪他玩,寫查阜西這個人的個性是怎么樣的,還聽查阜西彈琴。寫得非常生動詳細。
再比如冰心。冰心有一次去查阜西家里,看到一個書柜,就看看里頭有什么書。查阜西可能覺得對方是大作家,很不好意思,就說別翻了,里面都是很無聊的書。話音剛落,冰心翻出來一本《冰心選集》。冰心就笑吟吟地把這本書拿給查阜西看,查阜西可尷尬了。這是查阜西的兒子查克承先生告訴我的一件軼事。
再比如陳夢家和趙蘿蕤夫婦。趙蘿蕤是跟著查阜西學古琴的。查阜西跟陳夢家、趙蘿蕤的友誼一直延續了二十年。陳夢家被打成“右派”以后,很多人都不敢去看他,只有查阜西夫婦經常去看望他們。這個故事很能說明查阜西對朋友的情誼,也能說明查阜西的人品。
南都:移居美國以后,張充和先生曾為查阜西先生前后寫了三首《八聲甘州》,這三首《八聲甘州》分別是在什么語境下創作的?它們表達了作者怎樣的心情?
嚴曉星:我們知道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一段時期里,中國大陸和海外的聯系基本是斷絕的。海外曾經誤傳過很多中國學者、作家的死訊。后來,這些學者、作家看到了他們的朋友在海峽對岸或者在歐美國家寫的紀念他們的詩文,覺得非常有意思。
查阜西也經歷了這么一個故事。1970年,香港著名學者饒宗頤先生去耶魯做訪問學者,在這期間他經常去張充和家里。他當時聽到消息說查阜西已經去世,便告訴了張充和。張充和非常難過,她讓饒宗頤彈了查阜西送她的那張琴。彈完琴以后,張充和填了一首《八聲甘州》來紀念查先生。那首詞可以說情真意切,回顧了他們一起度過的美好時光。等到1974年,張充和在國內的親戚朋友告訴她,查阜西健在,她非常高興,又填了第二首《八聲甘州》,這首詞的情緒就比較明亮了。到了1976年年初的時候,她和家里人聯系,把她寫的第一首《八聲甘州》和第二首《八聲甘州》抄在一張紙上,托周有光先生的太太張允和帶給了查阜西。查阜西讀到了張充和為他寫的兩首《八聲甘州》,這是1976年春天的事情。我也是見過這張紙的,當時非常感動。
查阜西看到以后,他把兩首詞又抄了一遍。查阜西的詩寫得非常好的,他非常想和一首詞,但是始終沒有和得了。因為那時候他已經八十多歲,年紀大了,思路和藝術感覺已經遲鈍了。他給張充和回了一封信,張充和又給他來信,查阜西又給她回信。在給張充和寫了第二封信以后一個星期,查阜西就中風了,到了醫院里,有時候人還是清醒的,但也不能夠做任何事情了。當年的8月份他就去世了。
張充和得知查阜西去世,又寫了第三首《八聲甘州》。張充和三賦《八聲甘州》,是一個非常感人的故事。我的另一本小書叫《近世古琴逸話》在做增訂本,我準備把張充和三賦《八聲甘州》這件小事也放進去。
張充和曾經把這三首《八聲甘州》抄了好多份送給朋友?,F在我已經看到了很多版本。張充和是不斷有修改的,我在書里比較了九個版本。在《往事分明在,琴笛高樓:查阜西與張充和》一書出版以后,我又得知還有第十個版本。這個版本目前在古琴家吳釗先生手里。吳釗和他的父親吳鶴望(逸群)都跟查阜西學琴,《往事分明在,琴笛高樓——查阜西與張充和》的附冊,即張充和手錄的昆曲譜《長生殿·彈詞》,就是吳鶴望題簽的。
他為新中國立下了汗馬功勞
南都:1946年左右,查阜西在柳湜夫婦的勸說下,重回黨的隊伍,開始協助黨做統戰、策反及搜集、提供情報的地下工作。嚴老師研究查阜西先生多年,他在隱蔽戰線上具體做了哪些工作,有哪些驚心動魄的經歷?
嚴曉星:不知道大家有沒有印象,2019年曾經上映過一部電影《決勝時刻》,是講1949年中國共產黨取得政權前的故事,其中一件大事就是國共談判。在電影里,國民黨的和平談判代表張治中將軍,在談判破裂以后想留在北平。連國民黨的談判代表都留在了共產黨這邊,不回去了,這在政治上的影響是非常大的,在輿論上也是一件很有利的。張治中將軍想留在北平,但他最擔心的一件事是他的家屬還在南京。怎么辦?共產黨方面,確切地說是周恩來,已經早就考慮到了個問題。他派人把張治中的家屬非常秘密地從南京接到了北平。電影表現了一個場景,張將軍正惶恐不安的時候,周恩來走進來,后面跟著的是張將軍的妻兒。這件事情幕后的英雄就是查阜西。是查阜西安排人把張治中將軍的家屬接走,送到北平的。
還有一件事情,不完全是查阜西的功勞。查阜西曾經在海軍學校念書,所以他在國民黨的海軍里是有很多故舊的。臨近解放,共產黨想策動國民黨的海軍第二艦隊司令林遵起義,希望查阜西去做林遵的工作,但查阜西拒絕了。他的理由很簡單,他說,在海軍里主要是靠同鄉關系,林遵是福州人,建議派福州人去做林遵將軍的工作。這樣就算不成功,也不一定會把事情搞得太糟。后來地下黨按照他這個思路,說服了林遵起義。但還是有點險的,因為林遵在起義的時候放跑了相當一部分不愿意參加起義的人,因為人各有志嘛??梢姴楦肺魇且粋€非常謹慎的人。
再有一個,在寫中華人民共和國史、民國史的時候,都會提到兩航起義。所謂“兩航”,就是兩個航空公司:中國航空公司和中央航空公司。在解放戰爭后期,國民黨有一個思路:在抗日的時候,他們用西南的半壁江山抵抗了日本人的侵略,他們現在又想利用西南這半壁江山來抵抗共產黨。在這里面,航空公司會起到特別重要的作用。他們大量征用航空公司的飛機,幫他們運輸各種物資、人才甚至軍隊。為了讓航空公司起義,周恩來直接接見了查阜西,派了一個很年輕的呂明跟他一起潛入香港,去做說服工作。但是航空業是技術要求很高,同時收入也非常豐厚的崗位,要讓他們冒著生命危險、政治風險去起義,的確挺艱難的。這個說服工作一直持續了兩個多月。在說服期間,1949年10月1號中華人民共和國在北京成立了。但是查阜西默默地還在香港做著這方面的工作。到了最后,十一架飛機起飛,回到了北京和天津。還有一部分飛機留在了香港。
這里有一個小插曲。留在香港的那一批飛機,是屬于新生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政權還是遷往臺灣的國民黨政權?在當時產生了法律糾紛。另外一個姓查的人,寫了一篇很長的文章討論這個問題,在《大公報》上分兩期刊出,這個姓查的人叫查良鏞,就是后來的金庸。
說回查阜西,他的的確確為新中國立下了汗馬功勞。需要強調的是,這些經歷讓查阜西在建國后有比較高的政治地位,這是無可置疑的,但他沒有利用這些功績去為自己謀求更多的利益。在兩航起義之后不久,他就從民航局退休了,保留了一個顧問的頭銜,全身心地投入到古琴工作中去。他在古琴方面取得的很多成就,跟他為共產黨立下的功勞是有很大關系的。因為共產黨非常尊重他。他是利用自己的政治地位和政治影響力來為古琴做事情的,這一點我們現在可以看得特別清楚。
傳統琴學的總結者,現代琴學的奠基者
南都:新中國成立以后,查阜西先生一直在為古琴事業奔走,怎么評價他在這個領域做出的貢獻?
嚴曉星:音樂學者喬建中先生曾經對查阜西有一個精到的評價:傳統琴學的總結者,現代琴學的奠基者。具體是怎么回事呢?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中提出中共的文藝方針是要為工農兵服務。古琴是一種文人藝術。它無論是用作宣傳,還是用于娛樂,其功能都是不如秧歌、琵琶、二胡等其他樂器或音樂形式的。而且,過去彈古琴的人,絕大多數都是讀書人,都是地主階級、士大夫。在新的政治環境里,這是被批判的一個群體。換句話說,古琴是能夠為工農兵服務的嗎?這是要打問號的。如果按照這個思路,解放以后,可能古琴藝術就要滅亡了,因為它不能順應新的政治形勢。
查阜西了解政治。他做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工作,就是把古琴歸結為“重要的民族文化遺產”,然后利用他的政治地位和影響力,去說服文化方面的掌權者。五六十年代音樂方面的領導呂驥,是延安出來的音樂家,在查阜西的影響下,他認可古琴是中國音樂藝術里非常重要的一部分。有了他的支持,查阜西就可以順利展開工作。
必須要承認,在挽救古琴的這個過程里,古琴不可避免地會有政治化的現象。你可能需要用古琴來謳歌政治,可能要做一些不大適合古琴藝術本身的事情。但是我們應該看大的方面。更重要的是,通過這么一種形式,古琴藝術生存了下來,從五六十年代開始,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古琴藝術得到了極大的發展。這一點,即使西方的很多文化學者也是承認的。著名漢學家高羅佩是古琴愛好者,也是查阜西的好朋友。高羅佩說,古琴在共產黨的領導下得到了空前的發展,我認為是完全正確的。
體現在哪些方面呢?一個是查阜西把一批古琴家給搶救回來了。解放后這些人的生活條件和環境并不是很好,他想方設法,通過各種渠道,給他們工作,把他們養起來,這是非常重要的。當然也有沒來得及搶救和保護的,留下了永久的遺憾。1956年,查阜西領導了一次全國范圍內的古琴普查。很多古琴家演奏的錄音通過這次普查保留了下來。他還搜集古琴資料,主持整理和出版古琴曲譜匯編《琴曲集成》,這也是規??涨?、無比重要的一件事。在當時,古琴的學術研究、資料整理方面,都取得了空前的進展。如果沒有查阜西,古琴不一定會得到重視。而如果錯過了這么一個時機,從1949年到1966年這17年,等到1976年以后,絕大部分古琴家都去世了,剩下的一部分古琴家已經不怎么能彈琴了,古琴資料也已散佚很多了。這么一來,古琴藝術就斷代了。所以,好在有查阜西。
他們都是非常高貴、永遠打不倒的人
南都:請談談您寫作《往事分明在,琴笛高樓》一書的經過,采訪了誰,查閱了哪些資料等等。
嚴曉星:十年前,我用了半個月的時間寫了一個初稿,只有一萬多字。當時就已經通過本書的作序者、書法學者白謙慎先生,采訪了張充和先生本人。我也采訪了查阜西先生的兒子查克承先生。文章寫完了以后,先是在《萬象》雜志發表,后來收進了我自己的一個集子《條暢小集》。收到這個集子里的時候,我已經作了一些增補和修改?!稐l暢小集》里的版本曾經拿給很多人看過,其中有一個重要的人物,是書里寫到的音樂家鄭穎孫的女兒鄭慧。我采訪鄭慧時,她在上海,已經九十多歲了,后半生一直在電影界。我把文章給她看,她指出了我在辨認照片人物的一些錯誤。其中一個人,她告訴我那是沈從文的太太張兆和,我認錯了。她也回憶了一些細節——在我的書里有很多細節,沒有一個是編造、臆想的。
另外,因為查阜西先生的文集準備要在中華書局出版,我也參與了很小一部分的工作。所以查阜西的很多情況我還是比別人要了解一些。與此同時,我還在準備撰寫查阜西先生的傳記和年譜長編。甚至,如果有可能,我還想寫一個反映查阜西先生生平的影視劇劇本。查阜西的一生太精彩了。
我自己印象很深刻的是,查阜西的兒子查克承對我說:“你知道嗎,我十五歲就會開汽車,身上帶著一把手槍。因為我父親擔心他給黨做地下工作暴露了,會連累到家人?!辈楦肺髯鍪聝悍浅<毿姆€妥。他在他蘇州的家附近旁邊一個死胡同里,停了一輛車,經年停在那里。萬一有緊急情況,他就訓練自己十五歲的兒子,帶上一把手槍,開車帶全家人轉移。這個細節只有家人知道。包括張充和發現了查阜西的秘密,這是張充和告訴白謙慎先生,白謙慎告訴我的。
至于參考的文獻資料,我在書里都有記載。出版物大家都能看到,比較難得一見的是一些抄本和稿本。我這里面還提到了一本莊劍丞抄《琴人書札》。莊劍丞是查阜西最得意的弟子,1953年就去世了。他手抄的《琴人書札》里就有查阜西寫給他的信。很多年以前,《琴人書札》出現在一個拍賣網站上,賣家貼出了幾張照片,我下載了這個照片,這封信正好是查阜西寫信告訴莊劍丞他和張充和的一些故事,還有他們唱和的詩。哪有這么巧的事情!這張照片我保存了很多年。沒想到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用上了。這是我在搜集資料、整理資料的過程中,這個世界給我的一點點驚喜。
南都:這段樂人詞家交游往事,對您個人有什么觸動?
嚴曉星:在書結束的時候,我特地放了一張查阜西晚年的照片。這張照片大概是1975年之前拍的。你看這張照片,查阜西非常歡樂,一手拿著筆,一手拿著書,他沉浸在這種歡樂之中,他臉上的那種安詳、溫柔是真實的,是裝不了的。它給你一種錯覺,好像這個老人一輩子沒有經受任何挫折,一輩子都非常地順。事實上不是這樣。但為什么能做到這樣?就是因為他有他真心喜歡的東西,因為有了這個真心喜歡的東西,所有的逆境,所有的挫折他都可以不在乎。這是八十多歲的查阜西去世前一年的照片,但你感覺這張照片臉上那種朝氣、那種堅定,好像是一個壯年人才有的。
與此對應的是張充和。查阜西比張充和大一輩,但在整個歷史里面他們可以算同代人。他們這一代人的共同命運是什么,就是在歷史的潮流中,有時候很難把握自己的航向,自己的命運隨著歷史潮流翻滾。但張充和的一生例外,她跟別人都不同。她所遇到的師友都非常地欣賞她,呵護她,最后她還去了海外,奇跡般地躲開了種種浩劫。她與查阜西這些人形成了對比,她的運氣特別好,上天特別眷顧她,她好像這一輩子都沒有受過什么苦難。她一定是非常珍惜這種幸運的。
張充和是非常幸運,初心不改,查阜西是經歷了種種波折,仍然初心不改。他們這種人都是非常高貴的,永遠打不倒的。這是對我的最大的觸動。
答讀者問:
查阜西的人生經歷投射在了琴曲當中
Q:據說查阜西當年最喜歡的學生是趙蘿蕤,宋琴“寒泉”最初帶到美國去也是為了與趙蘿蕤合奏,不知您是否熟悉具體情況?
嚴曉星:當時跟查阜西學琴的人很多。趙蘿蕤跟查阜西學琴,是因為他們都住在昆明龍頭村的一個院子里。趙蘿蕤是趙紫宸先生的女兒,是基督教家庭,她從小就學鋼琴,對音樂非常在行的。她如果學古琴,肯定是有音樂上的優勢,而且事實上,她學琴的程度很不低,因為她能夠彈《瀟湘水云》。在“文革”以前,彈到《瀟湘水云》,差不多就算是彈到了古琴最頂級的曲目了。他們之間最詳實的資料基本上保存在查阜西和趙蘿蕤、陳夢家的通信里面,這批通信現在收藏在北京的方繼孝先生手里。我不知道查阜西先生是不是“最喜歡”趙蘿蕤,但是我相信他是很喜歡趙蘿蕤的。
張充和首先是查阜西的好朋友,她也是跟查阜西學琴的。至于學到什么程度,她自己說很淺,學過《良宵引》,這是非常小的曲子。查阜西跟張充和學昆曲也不是很認真,就是馬馬虎虎這么學,這是張充和的原話?!昂睅У矫绹?,當然不是查阜西預知到張充和會嫁給一個在美國的德裔人士。他帶琴去,是因為高羅佩提醒他,去美國一定要帶一張古琴。他在美國用這張琴在很多地方演奏,趙元任還為他錄音。
趙蘿蕤彈琴這件事,其實在此之前知道的人非常少。我有一位師長揚之水先生,她和晚年的趙蘿蕤是非常密切,情同母女。有一次我跟揚之水說,趙蘿蕤會彈古琴,而且程度不低。揚之水說,絕不可能,我跟她那么熟,她從來沒跟我提過。我說,偏偏就是這么回事兒。當然趙蘿蕤可能“文革”以后,或者“反右”以后就不怎么彈琴了。所以幾十年來,很親近的的人都不知道她會彈琴。
Q:查阜西先生本人的演奏水平怎樣?他和別的古琴家是什么樣的關系?
嚴曉星:在三十年代中期的上海琴壇,有一個說法叫“浦東三杰”,其中一位是彭祉卿,他1944年就去世了。據大家說,彭祉卿是“浦東三杰”里彈奏水平最高的。他非常有名的一個曲子是《憶故人》,我們現在彈的《憶故人》基本上是他傳下來的譜子。他彈的《漁歌》最有名,所以江湖人稱“彭漁歌”。另一位是張子謙,因為擅彈《龍翔操》,人稱“張龍翔”。查阜西最有名的曲子是《瀟湘水云》,人稱“查瀟湘”?!稙t湘水云》最早的版本可能是比較閑情逸致的,僅僅描寫山水之美。經過查阜西的打譜,在這首曲子里注入了憂國憂民的愛國情懷,這其實是查阜西先生本人的人生經歷的投射。也就是說,他是有一定的歷史性高度的。他與其他古琴家僅僅從音樂上來處理古琴,可能是有一定差別的。
回顧20世紀中國古琴最偉大的古琴家,我們通常會說三大師:查阜西、管平湖、吳景略。這里面吳景略先生是個天才,我有一篇文章考證他學琴是非常晚的,但他僅僅用了不到十年的時間,就成長為第一流的古琴高手,就更了不起了。
我們現在回頭看歷史都覺得,查阜西、管平湖、吳景略他們都是一代人,從年代上來講當然沒錯。但事實上,比如吳景略先生,他比查阜西先生小十二歲,出道也晚,他對待查阜西先生其實是一種晚輩對長輩、學生對老師的心態,并不是說他們真的就是這種關系,他們其實是很好的朋友。比如說在一起彈琴,大家坐好了,吳景略先生會很客氣地說,查老,我彈個某某曲子?查阜西點一下頭,就開始彈了。很多人回憶老一輩的時候,他們就是這么一個狀態。
如果用大家熟悉的來類比,查阜西先生你可以把他看作是胡適,而管平湖先生你可以把他看作是魯迅。沒有胡適,新文化運動不會動員得那么廣泛,發展得那么深刻,就好像沒有查阜西,中國古琴的面貌可能完全是另一幅樣子,甚至古琴藝術在某種程度上瀕臨滅絕。但是,沒有魯迅,新文化運動的最重要的成績無法體現出來。這不是說查阜西本人的古琴彈奏藝術沒有那么高?,F在我們在強調管平湖先生、吳景略先生這些個人風格非常明顯的偉大演奏家的時候,對查阜西先生在演奏方面的成就是有一些疏忽的。
管平湖先生的風格非常高古,他給人的感覺好像古琴就應該是這個樣子;而吳景略先生讓江南的旖旎多姿在古琴里得到了體現,音樂性更強。查阜西先生的人生體驗、歷史高度是其他幾位古琴家不能比的,放眼20世紀所有的古琴家,沒有一個有他那么豐富的經歷,那么深刻的對歷史、對人生的反思。他晚年經常彈唱一首琴歌叫《慨古吟》,內容就是感慨人生的浮沉、朝代的興亡。我想查阜西先生在彈唱這首曲子的時候,一定想起了很多很多的往事。這種境界用一種如今我們已經失落的儒雅風格體現出來,大概也就是張充和說的“處理得正好”、“真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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