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尋找伯林
在評價伯林的整個貢獻時,河合說伯林既繼承了英國的自由主義傳統,又結合了他對歐陸思想的興趣——包括重視思想對實踐的影響——在這個意義上他是偉大的思想家。難怪后來有人評論說讀伯林的思想史論文,就好像坐在漆黑的窗邊看歐洲思想世界被燦爛的煙火照亮一般精彩。
(本文首發于2021年8月19日《南方周末》)
責任編輯:劉小磊
英國思想家以賽亞·伯林(1909-1997)。2018年,譯林出版社出版了伯林早年的著作《卡爾·馬克思》,伯林主要著作的中譯本至此大體出齊。
伯林與日本
看到這個題目,讀者朋友肯定會懷疑筆者是不是哪根筋搭錯了:寫《自由論》的伯林跟日本水米無干,你尋找伯林,怎么如此南轅北轍?如果嫌去伯林的故鄉拉脫維亞首都里加不方便,至少應該去伯林住了幾乎一輩子的英國嘛。的確,伯林跟日本聽上去八竿子打不著,這位哲人雖然主張價值多元論,跟他研究過的赫爾德一樣都提倡文化多元論,但從他一生的工作來看,亞洲在他的思想世界里占的比重微不足道,就像他在那篇耶路撒冷獎獲獎致辭里說的那樣,他一生的三條主線是俄國元素、英國元素和猶太人的身份。但據筆者所知,日本大概是最早譯介伯林的國家,收入《自由論》的那篇“二十世紀的政治觀念”出版后沒過幾年就由著名政治哲學家福田歡一(1923-2007)翻譯成日文。福田是戰后新制東京大學第一任校長、著名政治哲學家南原繁的得意門生,也是杰出的政治思想家丸山真男的師弟,他倆是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去牛津訪學期間,跟伯林成為朋友。要說留學生的話,從上世紀五十年代末起就有日后成為知名歷史學家的萩原延壽(1926-2001)去牛津留學。緊接著六十年代初有后來成為著名政治學家的河合秀和也去牛津深造,陪同丸山聽過伯林的課。
伯林最著名的作品《自由論》1969年成書,兩年后就有了日譯本。后來萩原和丸山等人向日本國際交流基金推薦,邀請擔任英國學術院院長的伯林訪日,給他和太太艾琳留下了美好而深刻的印象。此后不久,日本西方政治思想研究學界的精英幾乎全部出動,由福田歡一和河合秀和領銜主編,大名鼎鼎的巖波書店出版了世界上除英國之外的第一套《伯林選集》 (四卷本,1983-1992)。1997年伯林去世后,出過《自由論》和《伯林談話錄》等書的著名學術出版社美篶書房在該社月刊《美篶》(1998年2月)上發表了一組追悼文章。
河合秀和發表在日本《國際交流》雜志上的紀念伯林的文章。
“結識”哈蒂
筆者剛來日本留學時,在法政大學圖書館看到《伯林選集》,如獲至寶,因為留學前讀過三聯書店1987年出版的布萊恩·麥基編寫的《思想家》一書,對第一個出場的哲學家伯林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很想讀他的書。托日本西書店買書方便之福,讓我得以陸續收齊。還記得在神保町北澤書店看到那本The Sense of Reality(Chatto&Windus,1996)精裝本后,窮學生猶豫良久才咬牙買了下來。后來去圖書館再一查,發現日譯本除了《自由論》和《伯林選集》外,《刺猬與狐貍》《卡爾·馬克思》和《維科與赫爾德》等也早已有了譯本。沒過幾年,哈蒂整理的《北方的博士》《浪漫主義的根源》也有了日譯本。作為翻譯大國,一直到本世紀初,日本學界翻譯伯林的著作的確走在了中國學界的前面。
隨著伯林的去世,原以為伯林的書出得差不多了,沒想到進入新世紀后,哈蒂編輯的《伯林書信集》第一卷(2004)出版了,令我大喜過望??粗税夙摰木b本一大冊,著實被哈蒂這位既有學識又能干的伯林專屬編輯的認真勁兒給震撼了。當時還不知道最終會出幾冊,稍微讀了幾封,就覺得這是了解伯林乃至二十世紀思想文化史不可或缺的好書,因為伯林交往的朋友實在多,上自總統女王,下至年輕學子,三教九流各個領域都有。說得夸張一點,光看書信集就幾乎可以整理出一本二十世紀世界名人錄來。翻到書信集的最前面時,看到了哈蒂寫的呼吁信。他在信里請伯林信件的持有者向他提供消息,讓他能夠編輯更加完整的伯林書信集。當時就想,這可真是浩大的工程。
《伯林書信集》第三卷書影,中譯本已由譯林出版社于2020年出版。
丸山真男與伯林
那時我正好在讀剛出齊的五卷本《丸山真男書簡集》,第二卷里面有談伯林訪日的一封長信。丸山在這封長信(1977.5.30)里,介紹了當年4月份伯林訪日的緣起,說是他跟萩原延壽商量,與其請一些研究日本的沒意思的外國學者,不如請對日本一無所知的世界級學者訪日更有意義,所以向國際交流基金建議邀請伯林訪日。丸山以略帶自嘲的口吻說,這一建議就脫不了身了,于是就一起草擬了伯林夫婦三周訪日計劃,定下省去日式過度招待的原則,盡量讓伯林夫婦有一些自由時間。其中一周安排到京都、奈良等關西一帶觀光交流,除了跟政治思想史專業的學者交流外,還特地安排伯林跟漢學大師、京都大學教授吉川幸次郎(1904-1980)對談。丸山說這是為了讓伯林關注完全不在他視野之內的中國古典。在東京舉辦了兩場演講,一場談烏托邦思想,另一場談民族主義。丸山說伯林說起話來像機關槍一樣快得跟不上。在京都的同志社大學,伯林也有一場演講,談的是浪漫主義。
在東京期間,丸山不僅親自陪同伯林夫婦一天,還請來了他的好友、對西方文化尤其是法國思想造詣很深的大評論家加藤周一(1919-2008)一起陪同。丸山覺得光看觀光客通常去的桂離宮和東照宮等無法真正了解日本,所以親自陪同伯林夫婦去充滿庶民風情的淺草寺一帶玩,還請客人欣賞了淺草木馬座的“安來節”(島根縣地方民謠),想讓伯林夫婦體驗一下日本老百姓的娛樂。雖然丸山向來以現實感銳利著稱,出乎他意料的是,計劃不太成功。丸山說伯林對淺草寺的觀音、五重塔等文化古跡和自然風光幾乎一點興趣也沒有,只是在看到著名的雷門的雷神和風神時說這是“瓦格納的世界”!途中聊天時也都是談他喜歡的赫爾德等西方話題。丸山請伯林夫婦在一家叫巴拉萊卡的著名俄羅斯餐廳吃飯,據說伯林吃得很開心,還哼起了俄羅斯民謠。丸山說自己被戲稱為日本三大侃爺之一——另兩位是著名法國文學專家桑原武夫(漢學大師桑原騭藏的兒子)和以研究法國哲學著稱的哲學家森有正(明治時期駐清朝公使森有禮之孫),可跟伯林比起來,簡直是小巫見大巫了。
丸山在這封長信的后半段提到伯林回國后曾寫信向他致謝,我判斷伯林這封致謝信應該收藏在東京女子大學圖書館內的丸山真男文庫里,因為丸山去世后,夫人丸山由加里按照丸山生前的安排,把幾乎所有藏書和手稿等都捐贈給了這所大學。于是我就給哈蒂發了封電郵。沒想到很快就收到了回信,說請我幫這個忙。既然正式受托,第二天我就給負責整理丸山文庫的一位學者發了電郵,他回信告訴我丸山文庫的所有手稿都還在整理,無法對外開放。我追問何時可以整理完畢,他說不知道,也許很久。我不死心,就抱著試一試的心理,按照丸山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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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絡編輯:秦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