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金畫家”與“不襪先生”:說不盡的趙浩公

趙老浩是廣東近代畫壇上最重要的傳統派畫家之一,充滿傳奇色彩。

趙浩公(1881-1947)的名字早已耳熟能詳,他和我父親黃般若(1901-1968)是三四十年的老友。我們一家都叫他趙老浩。

趙老浩是廣東近代畫壇上最重要的傳統派畫家之一,充滿傳奇色彩。此公身軀高大,厥性剛直。儉樸隨便,是為畫人、曾任廣州市立美術學?;B系主任、中山大學教授,卻因不喜穿襪子被稱為“不襪先生”,又因身材魁梧,體壯如牛,行于市上狀類屠販,又有“豬肉佬”之雅號。

畫家趙浩公像

“國畫會”的主心骨

趙老浩十三四歲在廣州司后街(今越華路)五云亭處學裱畫。按行規,學徒進店必先在伙房打雜一年,然后在裱房跟班三年,但他粗通文墨,老板認定他有培養前途,免去雜務,一面學裱畫,一面學習臨摹繪畫。店中經常收到殘破不堪的舊畫要進行修復、重新裝裱。趙老浩便有機會廣泛接觸、觀摩、臨摹歷代名賢真跡。同時也有機會與有業務往來的著名收藏家如辛仿蘇、何荔甫以及北京琉璃廠銘古齋老板韓敬齋、古董巨商馬澍元、上海古董巨商程炳生(秉泉)接觸、請教,打下了鑒賞古畫知識。數年后,他參股經營蘭雪齋,當時有個廣東名家王竹虛不事生產,又沉迷鴉片,常有升斗之慮,不時持畫作賤值售于蘭雪齋,以解燃眉之急。趙老浩對王竹虛儀其人,欽其能,傷其遇,常以微薄工資加以接濟,并虛心向其求教。王竹虛喜之,以為先生孺子可教,遂收為徒,授以心法。如此這般,打下扎實的根基,對中國傳統藝術有著全面的和深刻的了解,融于血液之中

清末民初,當中國畫壇上刮起了崇尚西方文化,全盤否定中國傳統文化,高劍父更高樹折衷派大旗,鼓吹以折衷中西之法改造中國畫。趙浩公怒斥為異端,每與人論爭于廣座之中,甚至以拳擊案以辨,拂袖而去,力倡中國傳統藝術。于是廣東畫壇便有新、舊之爭。1921年廣東舉行第一次全省美展,陳炯明、高劍父為正副會長,聘趙老浩為審查委員,但他不屑于與“新派”合作共事,憤然致函陳、高,婉轉辭謝。

致陳炯明函:

敬肅者頃奉鈞函。謬蒙以美術展覽會國畫審查員見委。自忖愚昧,何以克當。竊思審查一席,非有優良學識者,未克膺任。浩氣愚昧,恐貽東郭吹竽之誚,有負

鈞座提倡斯會之詣。用特肅函恭謝。伏希察情俯允,另聘賢能,曷勝欣幸。肅此敬頌鈞安。

致高劍父函:

頃奉省長鈞示。蒙以美術展覽會國畫審查員一席見委。浩氣自忖愚昧,未敢奉命。頃已肅函恭謝,避席讓賢,惟思先生主任斯會,于審查員之選聘當有輿盟。尚祈亮鑒。浩氣此次不就該席原因,當有不得已之苦衷在。務希代向省長座前,善為婉辭,俾卸仔肩,免貽士,不然則浩氣惟有自將出品取消,拼作美術界之逋囗而已。冒昧瀝情,幸勿怪責。肅此即頌臺祺。

但陳炯明復函挽留:

徑復者昨接大函,誦悉。一是先生對于美感教育,素擅專長。正當借重品題,指導后進,所有此次美術展覽會審查一席,務請勉任,幸勿固辭。此復。即頌臺綏。

看來,辭謝只是一個局,主要是要向社會表態,你不能審查傳統派的畫,我也不會審你的。結果是各審各的畫。

我父親說:“趙氏繪畫向極珍秘,不輕示人,而社會人士,也不知趙氏寫得如此好畫,到開幕時,趙氏等出品,幅幅巨制,以北宗山水及雙鉤花鳥應征,一新粵畫風格,無不嘆為觀止,從此趙氏能畫之名,不脛而走?!逼鋵嵑沃冠w浩公的畫名不脛而走?整個傳統派的畫名讓人刮目相看。這個展覽會,本要評出金牌、銀牌,發給獎品的,但因兩派各持異見,結果第一名選了剛從外地回粵參展的。

自美展之后,新、舊二派,壁壘更厚。一剛有感于傳統國畫日漸式微,二則面對折衷派的崛起,傳統派同人毅然負挽救狂瀾之責,趙浩公和潘至中、姚粟若、黃般若、盧振寰、黃少梅、羅艮齋、鄧芬、盧子樞、黃君璧、溫其球、何冠五、李鳳廷等十四人組癸亥合作社,越二年擴充為國畫研究會。

從此趙浩公成為廣東畫壇力主發揚傳統藝術的主將。1927年高劍父授意方人定寫《新國畫與舊國畫》,首先向傳統派挑起論爭,趙浩公與潘達微命我父親撰寫《新派畫就是中國的衣冠嗎?》起而應戰,雙方你來我往,酣戰半載,史稱“方黃之爭”,這場論爭,辯辭之激烈,持續時間之長,影響之深遠,是全國各地所不及的。與此同時,國畫會創辦了《國畫特刊》、《畫風》會刊,對中國畫史、畫論、中西藝術比較諸課題進行了深入的研究與探索。而國畫研究會也因此成為全國活動時間最長、成員最多、組織最健全、理論研究最活躍的一個美術社團,對廣東美術的發展產生了極為重要的作用。

花卉畫譜與盆栽

趙浩公的畫材十分廣泛,但所見以花卉最多。1929年《國民新聞》刊有他的《植物畫譜》,署名“??谧刖帯?,約有百余期,全為花卉,每種注有“學名”、科別、產地、形態,花期、果實等。如《山茶》一幀,就有說明如下:

山茶(學名)……,山茶科,(產地)自生于山地或培于庭園之用,常綠喬木;(形態)樹高丈余,其嫩條平滑,葉橢圓,形而尖,質厚,深綠色,有光澤,互生。(花期)冬春間開花,花大甚美麗,有深紅淡紅、全白、白色紅斑等色,有單瓣、重瓣之分……

民國報紙上的趙浩公及其盆栽作品

有人說那是從博物志圖譜中選出來再制版印出來的,其實不然。趙浩公本身也是個園藝家,家中有一小小的庭園,種滿花草,還有不少盆栽,對于動植物分類分科,了然于心,一一道來,并以宋元雙鉤之法,對花寫照。細看《植物畫譜》,圖的下方另畫葉片,以及花卉各個生長階段的花蕊形態。

清末民初,許多人都借提倡科學,攻擊中國畫不科學,不講形似,不講陰陽向背,在“方黃之爭”,折衷派同樣以此攻擊傳統派?!吨参锂嬜V》的刊行,應該是對折衷派的一種回應。

但是,這些畫譜更主要的是教學課徒之用。1932年趙浩公曾任廣州市立美術學?;B系主任,兼授美術史,曾編了很完備的課本及各家畫法的畫稿,用鐘靈印刷機印刷,分發給學生。上世紀90年代初,我曾和趙浩公的女公子趙端到中山拜訪趙浩公的學生余菊庵先生,他也出示過一疊當年老師給他的花卉畫譜。他說老師對于描寫、臨摹、傅彩,渲染,構圖,落款,用印等,皆按部就班,系統講解,以一生經驗心得,不厭求詳,傳其妙緒,經常拿出名跡讓同學觀摩,以為印證。

趙浩公的高足勞潔靈在悼念先師的文章中談到,剛進師門時老師“諄諄誡余習畫,當以宋元勾勒法為基礎,對于古人之精粹,以及動植物學之分類分科,無不條分縷析,某花屬某科,其花瓣之形態若何,雌雄芯各若干,詳加解說,并以雙鉤畫稿見示,隨授以數十年來寫畫之心得?!?/p>

談到趙浩公的《花卉畫譜》,就不能不說說他的園藝了。他的家中有一小小的庭園,種滿花草,還有不少盆栽——這大概是中國文人的愛好。在國畫會會員中,夙愛盆栽的人不在少數,如鐵禪、鄭伯都、陳大年等都可稱為行家里手,國畫會除舉辦各種古今畫展外,還經常在中央公園(今人民公園)和六榕寺舉辦盆景展覽。猶記黃花崗七十二烈士的收尸者潘達微,對于盆栽精思巧構,曾以一白瓷盆置一骷髏,旁植黃菊一株,題為“碧血黃花”,花藝、詩情、畫意之外,蘊涵意義深遠,為人心折激賞。

1930年冼玉清在《良友》雜志上專門寫了一篇《盆竹之欣賞》,介紹趙浩公的盆竹藝術,稱贊他以名大家畫竹筆意移入盆栽,具天然生機,曲盡神態盆各一家,獨開生面。用畫筆仿古人畫法已屬難事,而以天然生機之植物仿之,此絕藝真不可及也。她繼而在展品中選出他仿古筆法十四盤作分析,分別是文與可、蘇東坡、柯九思、吳仲圭、倪云林、夏仲昭、馬湘蘭、日如、石濤、惲南田、王耕煙、羅兩峰、鄭板橋。并請嶺南大學農科學院拍成照片一同刊登,洋洋灑灑,圖文各占三整版,令人大開眼界。

仿古高手“多金畫人”

被譽為20世紀中國畫壇大師級的人物中,大都善于仿古。聲名聞于全國者當推張大千,在廣東首屈一指的便數趙浩公了。趙浩公的仿古之“作”不僅筆墨形神兼備,而且書畫用印、鑒藏印記、題跋也摹寫得真假難辨,故遠銷海外,據說日本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編的一本宋元明清的畫冊,竟有大部分是他的“杰作”。

趙老浩由于在裱畫店時打下了基礎,所仿的多為唐宋名跡,包括唐人的仙佛,韓斡的人馬,黃居寀、趙昌的勾勒花鳥,馬遠、夏圭的北派山水。趙浩公也能仿各家的書法,宋徽宗的瘦金書,惲南田的行書,隨手寫來已能亂真。北京的琉璃廠韓某、上海人伍某,因經營宣紙畫絹及裝裱字畫材料用具等行販京滬穗之間,偶見蘭雪齋板墻裱有浩公院體花鳥,驚為馬遠、夏圭、韓斡再世。話說民國初年,各國領事館均設于北京,以搜購我國古代藝術品為一時之尚,溥儀離宮,將宮中不少珍貴書畫典籍也帶出宮盜賣給外國人,令日本朝野人士及歐美的富豪蜂擁而至,以購得我宋元名跡為榮。京滬古玩商因求過于供,便想起那位宋元再世名家,不遠萬里來求趙氏供貨,因告以京滬買賣情形,動以巨利,商與合作。首批作品,由伍某親自帶京,轉手畫商求善價而沽諸。不逾月悉數脫手,源源不絕的定制。那時趙老浩忙極了,往往深夜仍不停工作。如是者數年之間,賺利數萬元。

趙浩公雖因仿古稍得改善生存環境,但個中辛酸又有誰知?他雖說有“多金畫人”之稱,但中間商才是最大的贏家。趙氏所摹寫韓干《五馬圖》,藏家以三千元買下,但其實只有四馬,后央趙浩公補上一匹。趙氏據所見絲繡之五馬圖補上遂成完整的《五馬圖》,后來藏家以大洋二萬元賣與龐虛齋,而龐氏又以十八萬元賣與美國華盛頓博物館。趙浩公從中所得幾何?其胞弟趙靜山開列了這筆交易的清單:補寫一馬筆金一百元,又加做明代的題簽二百元,另代刻仿古藏章二百元,實得五百元。趙靜山慨嘆曰:那時候任你是名家、能手,一生仍過著艱苦的生活。這不禁使人想起莊子所云:“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傲游,泛若不擊之舟。虛而遨游者也?!?/p>

走筆至此,令人感慨萬千!

假如趙浩公輩生活在今日之盛世,肯定可以入美協、入畫院,或到美術學院當個教授。不僅有固定的工資收入,有居所、畫室,還可以行萬里路、周游列國,所到之處,享受貴賓級的待遇。憑著他們的傳統功夫和“江湖”地位,其畫價肯定會不斷飆升,還有必要再去做假畫?

肯定不會!因為他們有民族的自信,有復興中國畫的文化使命,有發揚國光的文化自覺,他們必然會發揮各自的優勢,畫出更多屬于自己的作品,中國畫壇也必會出現一片新天地。

遺憾的是,歷史沒有也許,時光不會倒流。傳統派的畫家們所處的時代,沒有條件讓他們畫自己愿意畫的畫。只能在顛沛流離和饑寒交迫的特定歷史環境下掙扎,各自以其所長,尋求改善自己生存環境和命運的空間。于是那些高手便根據市場的需求,在仿古中討生活了。隨之,在中國美術史上,也增添了多姿多彩的一頁,也留給史論家們一個個或許永遠無法解開的謎。

廣州藝博院《返本開新——國畫研究會藝術回顧展》上的趙浩公作品廣州藝博院《返本開新——國畫研究會藝術回顧展》上的趙浩公作品

附:剛擱筆,猛地在勞潔靈女史的文章中得知,趙浩公的生日是農歷七月初九。一看日歷,廣州藝術博物院《返本開新——國畫研究會藝術回顧展》于2021年8月16日開幕,這天正是七月初九,趙浩公140周年冥壽。此也算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吧。

(作者黃大德,作家、美術史學者)

網絡編輯:奎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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