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城派:八百里皖江滋養的文脈

長江文化帶萬里行之“大江東去,數風流人物”系列之三

天合群峰勝,山崖百折奇。

肯教流水去,不遣世人知。

正是這亙古長存的山河,惠及萬物生靈,哺育出引領風騷數百年的桐城人物,上溯李公麟,下啟方以智、方苞、姚鼐……也看見他們哭過、笑過、痛過、醉過的萬千況味。

(本文首發于2021年9月16日《南方周末》)

責任編輯:楊嘉敏

漢武帝樅陽射蛟

處暑雖過,酷熱并沒有遵從節氣的指令消退。連綿的山野依然草木葳蕤,生氣蓬勃。趁清晨,日頭低矮,我一路踩著露水來到了樅陽,一座依偎在長江北岸的小城。街頭,行人還是一副夏季的短打扮;老頭老太三五圍坐,邊剝著豆稈上的新鮮豆莢,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家?!樦麄冎甘镜氖謩?,我穿過附近兩棟門面房之間的短巷,前往一個叫“上碼頭”的地方。

短巷的盡頭攔起一道水泥防洪墻,約有兩人高,尚未完工。四周靜謐,在墻根下,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耳畔不時傳來墻外起伏的濤聲。轉過一處大拐彎,在右手邊一攤黃泥泛濫的工地里,找到了一塊橫臥的巨石,上鐫黑漆隸書大字:古樅陽上碼頭。沒錯,就是這里。然而,從前帆檣林立、舳艫蔽江的場景早已消逝殆盡,甚至碼頭上一塊老舊的磚石都難以尋覓。拾級爬上防洪墻,眼皮底下立刻躍出一條波浪寬闊的大河。身旁的工人說,這是樅陽河,再遠一點,隔著沙洲,那邊才是長江。

長江進入安徽境內,蜿蜒約400公里,因安徽簡稱“皖”,八百里皖江由此得名。圖為安徽大通古鎮過江渡口。 (ICPhoto/圖)

樅陽河,當地人稱為“長河”,但實在算不上長,只有24千米。不過,在水運鼎盛的時代,這條由北向南再東折入江的河流,好比一條高速公路,串起了今天安徽中部山地丘陵間散落的湖泊。如果將時光倒推至兩千余年前,這里還是江河同流、沼澤遍布的荒蠻郊野,出沒著一種叫做“蛟”的兩棲猛獸。

元封五年(前106年),帝國開疆拓土的偉業進入尾聲。年過半百的漢武帝劉徹,依據《禹貢》《職方》等古籍,將天下分為十三州,每州設刺史,監察州內地方官員以及豪強。是年冬天,一支浩蕩的船隊從江陵(今湖北荊州)順流而下,“至于盛唐(今安徽安慶)”。在賜封天柱山(位于安慶潛山境內)為“南岳”的稱號之后,漢武帝興致不減,再度泛舟長江。司馬遷在《史記》中寫道:“浮江,自尋陽出樅陽,過彭蠡,祀其名山川?!边@段文字中的“尋陽”“彭蠡”,具體在哪,學界至今爭論不休,唯樅陽沒有任何疑義?!稘h書》也記載了漢武帝南巡往事,較之《史記》大同小異,但多了漢武帝親力親為的兩處細節:一處是“自尋陽浮江,親射蛟江中,獲之”;另一處是“薄樅陽而出,作《盛唐樅陽歌》”。

惜乎,《盛唐樅陽歌》失傳久矣,倒是射蛟遺事尚有痕跡可尋。上碼頭的另一端連著樅陽老鎮,在逐日凋敗的徽派建筑中,我注意到一條麻石鋪砌的街巷,名:蛟臺里。經遛狗長者的指點,我終于窺見了“躲”進社區工作站背后的達觀山。達觀山,與其說是山,不如說是三四座連續隆起的大土丘。由于舊城改造在即,山路成了工程余渣占據的臨時“主場”。頗費了些周折,我才找到一條“旁逸斜出”的小徑。一番手腳并用之后,我爬上了西南邊稍矮的山頭。五六十年前,還在此間“排兵布陣”的巨石群已蕩然無存,除了一畦葉色青綠的紅薯田,就只有從四面圍攏過來的灌木叢了。若非田頭豎立的兩塊文物保護碑,刻有“射蛟臺”的字樣,恐怕不會有誰知道:這里,一代雄主漢武帝曾挽弓射殺蛟龍——后世所稱的揚子鱷。

樅陽射蛟臺 (龐勉/圖)

也就在這一年,樅陽歷史上首次設縣,轄治現今的樅陽、桐城諸地。其后,唐宋元明清直至1949年初,這塊縣域在絕大多數時光里,被稱作桐城。

龍眠山居圖

臨近中午時分,我站在景區仿古牌坊式門樓投下的陰影里。迎面而來的,是一道自西北向東南逶迤的山嶺?;蛟S因為前一日滂沱大雨的洗刷,此刻,白云輕撫的峰巒顯得格外青翠、飄逸,令人頓生出塵之思。這便是橫亙江淮平原的大別山余脈、“擅江北名山之秀”的龍眠山。

約摸半個鐘后,錯過班車的我被一輛摩托車馱往李家畈。公路隨山勢而建,迂回盤旋之間,前方海拔1057米的主峰大徽尖忽隱忽現。許多風力發電機佇立其巔,葉輪偶爾打上幾個懶洋洋的轉。從那里發源的龍眠河,始終喧嘩地奔流于公路兩側,時左時右。駛過雙溪橋,李家畈不遠了。

與龍眠河谷地里的許多村落一樣,李家畈小小的,十來戶人家,依山傍水,看上去普普通通,并無出奇之處。不過,村口“元寶塘”畔的標識牌告訴我:九百多年前,此地不僅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還筑有一座占地面積達4000平方米的龍眠山莊,薈萃名木奇葩,游魚睡蓮。而山莊的主人,就是被譽為“第一大手筆”“百代宗師”的北宋大畫家李公麟。其留傳至今的作品《五馬圖》,堪稱“宋畫第一”。

遠處的村莊是龍眠山莊遺址所在地。 (龐勉/圖)

李公麟,字伯時,自號龍眠居士?!端问贰氛f他“好古博學,長于詩,多識奇字”;《宣和畫譜》則稱“其文章則有建安風格,書體則如晉宋間人,畫則追顧陸(指東晉畫家顧愷之和南朝畫家陸探微),至于辨鐘鼎古器,博聞強識,當世無與倫比?!?/p>

熙寧三年(1070年),虛齡22歲的李公麟考中進士,先在州縣做縣尉、錄事參軍之類的小官,后得到重臣陸佃(即陸游的祖父)的舉薦,赴往汴京(今河南開封)就任中書門下后省冊定官、御史檢法、朝奉郎等閑職。其時,廟堂之上黨爭激烈。而李公麟“宦居京師十年,不游權貴門,得休沐,遇佳時,則載酒出城,拉同志二三人訪名園蔭林,坐石臨水,翛然終日”。用今天的話講,李公麟在職場上表現得相當“佛系”。但私底下,他又與王安石、蘇軾、米芾、黃庭堅等新黨舊黨人物交誼甚厚。王安石失勢罷相后,退居江寧(今江蘇南京),門庭冷落。李公麟執子侄禮(李公麟的三弟李公權娶了王安石的侄女),與其“相從于鐘山”,臨別之際,王安石贈詩四首,傳為佳話。

蘇軾整整大李公麟一輪,何時相識,無從考證,但兩人關系非常密切。據史料記載,蘇軾為李公麟的畫作題詩贊文多達15篇(首)。難怪,互為好友的黃庭堅直呼蘇軾才是李公麟的“真相知”。起初,李公麟以擅長畫馬出名,蘇軾稱賞,“龍眠胸中有千駟,不唯畫肉兼畫骨?!睋?,李公麟剛畫完《五馬圖》中的第五匹馬,馬恰巧死了。黃庭堅聽說,戲言:“蓋神駿精魄,皆為伯時筆端取之而去?!苯Y果養馬人信以為真,竟懇求李公麟不要再畫了。后來,李公麟服膺高僧勸言,改攻佛像、山水、花鳥等,蘇軾夸贊他“神與萬物交,智與百工通”,并常常與他聯袂合畫。兩人共畫的作品中,最有名的要數《憩寂圖》。蘇軾先畫石,再由李公麟完成松樹和人物,末了蘇轍、蘇軾、黃庭堅分別題詩:“東坡自作蒼蒼石,留取長松待伯時”“前世畫師今姓李,不妨還作輞川詩”“龍眠不似虎頭癡,筆妙天機可并時”。

李公麟的《五馬圖》(局部) (南方周末資料圖/圖)

元祐二年(1087年)六七月的一天,駙馬都尉王詵(宋英宗的女婿)邀請蘇軾、蘇轍、米芾、黃庭堅、李公麟、晁補之、張耒、秦少游、日僧圓通等16位名流,娛于自家府第西園。席間,賓主賦詩、作畫、題石、撥阮、觀書、聽琴、參禪……極盡宴游之樂,飽覽園林之勝,風流蘊藉不輸東晉蘭亭雅集。酒酣耳熱時,李公麟“畫興”大發,運用純熟的白描技法,將聚會現場的盛況“直播”于紙間。這就是著名的《西園雅集圖》,米芾題記曰:“水石潺湲,風竹相吞,爐煙方裊,草木自馨。人間清曠之樂,不過如此?!?/p>

然而,詩酒唱和,終究過眼繁華。隨著黨爭再起,李公麟的朋友們星散四方。蘇軾、蘇轍相繼遠謫嶺南,黃庭堅則被貶至戎州(今四川宜賓)安置。

在戎州一千多個日夜里,黃庭堅無比懷念從前的雅集。他效仿“曲水流觴”之意,鑿石引水,修建流杯池。當杯中斟滿當地美酒“姚子雪曲”時,黃庭堅欣然賦詩,“清而不薄、厚而不濁。甘而不噦,辛而不螫”,還不忘提及“老夫手風,須此神藥”。

那時候,汴京城里的李公麟也正飽受“病痹”之苦。元符三年(1100年),李公麟等不及蒙赦北歸的老友們了,因病辭官,“肆意于龍眠巖壑間”?!端问贰氛f他“既歸老……自作《山莊圖》,為世寶”。但事實果真如此嗎?據《山莊圖自序》記載,早在熙寧十年(1077年)十二月,李公麟就已“買山于龍眠”,并以唐朝詩人王維的輞川別業為藍本,開始精心營造龍眠山莊。至遲在元祐四年(1089年),龍眠山莊落成。因為這一年,李公麟拿出繪好的實景長卷《山莊圖》,請蘇氏昆仲、黃庭堅鑒賞。一見之下,蘇軾大為嘆服,親自題跋《書李伯時山莊圖后》:“使后來入山者信足而行,自得道路,如見所夢,如悟前世;見山中泉石草木,不問而知其名;遇山中漁樵隱逸,不名而識其人……”蘇轍遵兄所囑,為山中景致一一題詩,作《龍眠山二十詠為李伯時賦》;黃庭堅則寫下“諸山何處是龍眠?舊日龍眠今不眠。聞道已隨云物去,不應只雨一方田”。

有意思的是,《山莊圖》所描摹之龍眠山水竟勾起晚年蘇軾“買房置業”的沖動。建中靖國元年(1101年)四月,蘇軾從海南島返程至虔州(今江西贛州)。在寫給昔日下屬蘇伯固的信中,他說:“住處非舒(宋時桐城屬舒州)則常(指時屬常州的陽羨),老病唯退為上策”“龍舒(亦指舒州)聞有一官莊可買,已托人問之。若遂,則一生足食杜門矣”。然而,來不及了,4個月后,蘇軾溘然逝于常州(今常州市區)。又5年后,再也未能與老友們重逢的李公麟病歿龍眠山莊。臨終前,“猶仰手畫被,作落筆形勢”。

站在防洪墻上眺望樅陽河。 (龐勉/圖)

雖然蘇軾“落戶”的心愿未遂,但《山莊圖》的橫空出世,無疑令龍眠山身價倍增。打那之后,歷朝歷代尤其明清以降,遠近官宦世族巨戶莫不在此大興土木,構筑別業、莊園、草堂甚至塋域(家族墓園),作為耕讀漁樵、隱逸終老之所。比如,左光斗家族的“三都館”、方以智家族的“碾玉山房”、戴名世家族的“響雪亭”、張英張廷玉父子的“賜金園”“雙溪草堂”“文和園”等。值得一提的是,“賜金園”就位于龍眠山莊舊址。由張英動用康熙皇帝的500兩賞銀建成,故名“賜金”??滴跛氖?span class="nfzm-web-style--kaiti" style="font-family: 楷體, 楷體_GB2312, STKaiti;">(1701年),官至文華殿大學士兼禮部尚書的張英致仕還鄉。又在“賜金園”旁筑“雙溪草堂”,每日詩酒自娛??滴趼勚?,化用前人句子,為之題聯:“白鳥忘機,看天外云舒云卷;青山不老,任庭前花落花開?!?/p>

“天合群峰勝,山崖百折奇??辖塘魉?,不遣世人知?!闭沁@亙古長存的山河,惠及萬物生靈,哺育出引領風騷數百年的桐城人物,也看見他們哭過、笑過、痛過、醉過的萬千況味。

(梁淑怡/圖)

長河熱淚方以智

明萬歷三十八年臘月,北京城,后來成為崇禎皇帝的朱由檢出生。10個月后,距北京兩千里之遙的桐城,方以智呱呱墜地。以公元紀年計算,兩者同齡,皆1611年生人。雖然一位貴為天子,一位堪稱百科全書式的大學者,但迎接他們的,同為一個“天崩地坼”的時代。

四百多年過去了,我駐足凝望的庭院剛剛經歷一場風雨。地面水痕猶存,未及清掃的黃葉一直鋪到庭院深處。那頭,青磚圍墻中央開著一孔月亮門,四進大屋遠遠露出小瓦堆砌的房頂。此外,庭院的步道兩側還點綴著數十尊太湖石。顯而易見,若干年前,這些石頭應該屬于一座造型精妙的假山,而非眼前毫無章法的模樣。

庭院深藏桐城老城北大街,今稱瀟灑園,系清康熙二十五年(1686年)失火后復建,由方以智孫、人稱瀟灑公的方正瑗重新命名。之前,庭院被稱作遠心堂、廷尉第,構筑于明萬歷年間。方以智就出生在這里。

據《方氏宗譜》記載,方以智一出生,精通易經的祖父方大鎮便援引“蓍圓而神,卦方以智,藏密同患,變易不易”為他取名。其字“密之”也由此而來。不久,曾祖父方學漸從無錫東林學院講學歸家,為他取乳名“東林”,期許“將來磨鐵硯”。

方以智果然是一顆讀書的種子?!澳晔?,群經、子、史略能背誦。博涉多通,自天文、輿地、禮樂、律數、聲音、文字、書畫、醫藥、技通之屬,皆能考其源流,析其旨趣?!逼溟g,方以智兩度跟隨父親方孔炤宦游四川、福建、河北、北京、山東等地,并接觸西學,對哲學、自然科學產生濃厚興趣。

20歲前后,方以智完成了一生中最重要的兩部著作之一、博物學著作《通雅》的初稿,并著手撰寫另一部自然科學著作《物理小識》。需要說明的是,方以智所言的“物理”,概指世上一切事物之理,并非當今物理學的含意?!段锢硇∽R》集中體現了方以智的科學見解,提出了金星、水星繞日運行的正確猜測;介紹了大量西醫解剖學知識,指出“人之智愚系腦之清濁”;關于煉焦和焦炭作用的記載,早于歐洲一百多年……清朝編修的《四庫全書總目》稱《物理小識》“考證奧博,明代罕與倫比”。該書17世紀晚期傳入日本,被評價為“當奈端(牛頓)之前,中國誠可以自豪的著作”。

瀟灑園 (龐勉/圖)

崇禎三年(1630年),方以智走出桐城,仿效司馬遷,壯游江淮、吳越。彼時,有著“小東林”之稱、主張“興復古學”的復社成立不久,方以智得以結識了一幫聲氣相通的青年才俊。兩年后,方以智返回桐城,揭穿同鄉前輩阮大鋮天啟年間攀附閹黨的丑聞,勸說同學錢澄之退出阮大鋮創建的中江社。對此,阮大鋮嫉恨在心。

著書立說是方以智的終極理想。然而,時局紛亂,根本放不下一張安靜的書桌。崇禎七年(1634年),丁憂在籍的方孔炤平定桐城“民變”。未幾,張獻忠領軍殺到,周邊縣城相繼失守。唯桐城,在方孔炤的謀劃下,固若金湯,贏得“鐵打的桐城”之譽。孰料,此役過后,鄉民流言四起,方家不堪其擾,被迫流寓五百余里外的留都南京。

在方以智的年代,毗鄰江南貢院、夫子廟以及無數秦樓楚館的秦淮河,其上空飄滿了荷爾蒙的氣味:家國興亡、功名情欲、才子佳人……

在南京,方以智繼續過著“衣紈縠,飾騶騎,鳴笳疊吹,閑雅甚都,蓄怒馬,桀黠之奴帶刀劍自衛者,出入常數十百人”的豪奢生活,忙于結交黃宗羲、顧杲、陳子龍、西洋傳教士畢方濟等各色人物,常于金陵嬌娃的脂粉堆里廝混。據此,紅樓夢研究學者、我的朋友陳斯園認為方以智是賈寶玉原型之一。

很快,方以智聲名鵲起,與陳貞慧、冒辟疆、侯方域合稱“復社四公子”。文采風流、倜儻不羈,無人不知。冒辟疆第一次聽說董小宛,就來自方以智的介紹,“晤密之,云:秦淮佳麗。近有雙成(指董小宛),年甚綺,才色為一時之冠?!?/p>

那個時候,不甘寂寞的阮大鋮也從桐城趕到南京,上下打點,試圖與復社修好。結果,痛遭抵制。崇禎十一年(1638年),復社140人聯名發布文告《留都防亂公揭》,將其逐出南京。事發前,方以智已回鄉備考,并未參加署名。但阮大鋮“氣愈沮,心愈恨”,聯系中江社往事,認為方以智在幕后指使。

6年后,也就是崇禎十七年(1644年)。三月十九日,清晨,北京。時任皇子永王講官的方以智和寥寥幾人站在金水橋上,商議去城外求援,扶立太子繼位。未及行動,李自成的大順軍已從宣武門外洪水般沖了進來。二十三日,方以智跑到東華門外崇禎靈位前放聲痛哭,被大順軍發現?!凹佣拘?,兩髁骨見,不屈”。不久,李自成兵敗山海關。方以智趁亂越獄,經通州一路討飯逃至南京。這段經歷后來廣為流傳,時人謂方以智乃大明“文天祥”。

此時,福王朱由崧在南京稱帝。馬士英、阮大鋮等人擁立有功,把持南明弘光朝政,瘋狂報復排擠復社。對方以智,阮大鋮扣上了“既虧臣節,復撰偽書”的“莫須有”罪名。不得已,方以智化名吳石公,避難浙閩粵一帶,以算命、賣藥、教書、賣字、賣畫糊口。兩年后,方以智在廣東肇慶參與擁立南明永歷政權。旋即,因宦官擅權去職?!八鞐壠拮?,散童仆,孤身強病,遁跡幽峒”,漂泊于貴州、湖南、廣西等地的深山老林。永歷十次征召他為東閣大學士,他十次稱病不就,寧愿“曲肱茅屋雞同窗,舉火荒村鬼為鄰”。

清順治七年(1650年)十一月,清兵攻陷桂林,永歷亡命南寧,隱居昭平(今屬廣西賀州)仙回山的方以智被捕。法場上,“左置官服,右白刃”,清將勸其投降:向左走,當官;向右走,砍頭?!耙灾勤呌摇?。清將被其“將頭臨白刃,猶如斬春風”的意氣折服,放他一條生路,送到梧州削發為僧,法名弘智,號無可,別號藥地等。

方以智 (南方周末資料圖/圖)

此后余生,方以智一襲僧衣云游天下,頻繁往來安徽、江蘇、江西、福建等地。駐錫名寺古剎,傳經講學;會晤新朋舊友,詩文唱酬;青燈伴佛,著述不輟;唯獨時事,閉口不談。由于方以智身懷絕技、行蹤不定,后世不少人猜測他暗地里從事反清復明活動,組織秘密會社“天地會”。

的確,當時方以智的出行以及“遺民隱逸……鮮不入山相訪”的情形引起了清廷猜忌??滴跏?span class="nfzm-web-style--kaiti" style="font-family: 楷體, 楷體_GB2312, STKaiti;">(1671年)四月,清廷以所謂“粵難”為由,抓捕已辭去青原山凈居寺(位于今江西吉安)住持的方以智,投進南昌大牢。當年夏天,“循贛江押解”廣東對質。十月七日,座船溯至惶恐灘江面,方以智已染病不起?;炭譃?,位于今江西萬安境內,是贛江十八灘中最險惡處,江水湍急,暗礁林立。其原名黃公灘,因蘇軾留詩“山憶喜歡勞遠夢,地名惶恐泣孤臣”而改名,又因南宋抗元英雄文天祥詩句“惶恐灘頭說惶恐”而聞名。是夜,“波濤忽作”,大明孤忠方以智“即逝,而風浪息”。

方以智逝后,經桐城縣令判理,墓分三處:衣缽建塔于青原山;爪發(即指甲頭發)建塔于今樅陽浮山華嚴寺;肉身由“子孫領回安葬于浮山北麓”。

與兩小時前一樣,我又出現在一座庭院外。不同在于,這是一座尋常農村庭院,建在小山坡上。院門敞開,院內悄靜,日頭正暴曬著水泥地上的蓖麻。詢問數聲,一個小丫頭跑過來,對我說,繞到她家屋后,就是方以智墓。

能看得出來,相當長時間,沒什么人來過了。蒿草青青,蔓及我的膝蓋。抬頭北望,墓坐落在一串臺階的頂端。墓地由拜臺、祭壇、墳冢組成,一方事略碑鐫刻生平,兩側書聯:“博學清操重百世,名山勝水共千秋?!北^精妙的獅子滾繡球,系從前墓道牌坊的遺構。事略碑后數步,并排方以智和夫人潘氏兩穴,墳塋在前,墓碑在后,正中欄板浮刻:方密之先生墓。據說,方以智墓碑不書清朝年號,示其終生反清之志。但我實在沒有勇氣做出不敬之舉,蹲踞墳頭一辨究竟。

鞠躬禮畢,我緩步走下臺階。路過來路時,一只鳥雀從蒿草叢里鳴叫著飛向青天深處,然后,一切重新歸于寂寞。

樅陽縣浮渡村的方以智墓 (龐勉/圖)

天下文章出桐城

趕到六尺巷時,滴滴答答下了半日的雨好歹收住了。繞過“懿德流芳”牌坊和大照壁,就看見了兩面圍墻夾峙的六尺巷,長約百米,寬2米,鵝卵石鋪成。不時,有行人拎著傘來來回回。對游客如我而言,這是桐城最著名的“打卡”景點;對附近居民來說,這是往返文城西路與西后街的捷徑,至少走了三百多年。

六尺巷的形成,源于一次“宅基地”糾紛??滴跄觊g,小巷中央豎著一堵山墻。墻南張家,朝中有人做官;墻北吳氏,富甲一方。某日吳宅翻修,擅自動墻,張家不許。兩家鬧到公堂,縣令難判。張府“馳書于都”,復信,乃詩一首:“一紙書來只為墻,讓他三尺又何妨?長城萬里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睆埜臁俺纷屓摺?。吳氏“聞之,感其義,亦退讓三尺”。

以詩回信者就是前文提及的張英。不過,此詩并非他的原創,乃改動明人林瀚《誡子弟》前兩句而成:“何事紛爭一角墻,讓他幾尺又何妨?!绷皱婕=ㄩ}縣(今屬福州),其家族“三代五尚書,七科八進士”。與之相較,“康乾盛世”里的張英家族更加顯赫:“父子雙雙宰相,一門六代翰林”,張廷玉還成為清朝唯一配享太廟的漢臣。

一位游客在六尺巷做直播。 (龐勉/圖)

這一時期,正值日后稱雄文壇兩百余年、清代最大的散文流派——桐城古文派(簡稱桐城派)興起。桐城派提倡學習先秦、兩漢及唐宋八大家散文,講究“義法”,主張“義理、考據、詞章”,強調語言雅潔、文以載道,與清廷推崇的程朱理學、衡文標準“清真雅正、理法兼備”相契合。

行走于今天的桐城,不難發現,市區有4條街道,名:南山路、望溪路、海峰路、夢谷路。它們分別取自“桐城四祖”戴名世、方苞、劉大櫆、姚鼐的字號。正是這“四祖”,開創了桐城派。也有研究者認為,方以智、錢澄之亦有啟導之功。但不管怎么說,有清一代的桐城人,讓桐城成為天下聞名的“文都”乃不爭之事實。

康熙三十四年(1695年)七月,43歲的戴名世冒著大雨走進“宗伯張公邸第(即張英在北京的府第)”。自從8年前被薦入國子監,他就常常寄居此間。他父親戴碩是張英發小,故而張英對他照拂有加,還請他得便教授子弟。其時,戴名世文名遠揚,卻不愿“曳侯門之裙”而倍受冷落。直到4年前,遇到比他小15歲、文學主張相近的表弟方苞——戴名世母親是方苞姑媽。因方苞在南京長大,兩人并不認識——內心積郁始得廓清。在《北行日記》里,戴名世寫到,他們在北京相聚時,往往“極飲大醉,嘲謔罵譏”“酒酣論時事、吁嗟咄嘻,旁若無人”。

那個時期,戴名世選編過一些八股文范文集,“文稿脫手,賈人隨刊布之”“天下皆誦”。私底下,也自承“此非吾之文也”。戴名世雖然編書在行,科場卻一直蹭蹬——鄉試屢屢落榜。

康熙四十一年(1702年),戴名世回桐城做五十大壽。其弟子尤云鶚花費24兩銀子刊刻《南山集偶鈔》,即《南山集》,并延請方苞、汪灝、朱書等人作序,刻版存放方苞的南京家中。此書問世,洛陽紙貴,似乎也扭轉了戴名世的運途。3年后,戴名世中舉;7年后,戴名世連中會元、榜眼,授翰林院編修。

然而,意外比明天先來了??滴跷迨?span class="nfzm-web-style--kaiti" style="font-family: 楷體, 楷體_GB2312, STKaiti;">(1711年),左都御史趙申喬彈劾戴名世“私刻文集”“語多狂?!?。坐死戴名世的,是一封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寫給門生余湛的信。信中引用南明年號,不用清朝年號。清初三大文字獄之一的“南山案”由此興起,“吏議(戴名世和牽涉此案的《滇黔紀聞》作者方孝標)身磔族夷,集中掛名者皆死”。

一年后,圣旨下。戴名世斬立決,不問家人之罪;已亡故16年的方孝標開棺戮尸,全家充軍寧古塔(今屬黑龍江);其他包括方苞等人在內的數百名受株連者,發往漢軍、旗人家為奴。雍正年間才“赦歸原籍”。

臨刑途中,戴名世口占一絕:“鼉鼓咚咚響,西山日已斜。黃泉無酒店,今夜宿誰家?”法場上,看到一個木匠獲罪戴枷,監斬官也是一位翰林,自幼善對的戴名世吟誦一聯:“木匠打枷枷木匠,翰林監斬斬翰林?!北粴⒑?,老友楊千木雇了一輛馬車拉著一口棺木趕到,捧起他的頭顱,放入棺內。堂弟戴輔世待事態稍緩,將其遷葬南山岡(今屬桐城市孔城鎮清水塘村)。

滂沱大雨把我堵在離孔城老街入口約百米的地方,也讓我拜謁戴名世墓的行程泡了湯。隔著重重雨簾,老街上鱗次櫛比的馬頭墻,隱約如淡墨勾描。通過與當地人攀談,得知:孔城老街地處今桐城東部,與樅陽、廬江兩縣交界,往北可達巢湖,向南聯通長江,過去因水運繁盛??壮且蜷L毛(指太平軍)打來前,這里居民多姓孔而得名。

及至雨歇,步入街內,才發現這條長方麻石鋪成的街道呈S形,蜿蜒二三公里。相比我走過的許多新建的“古鎮老街”,這里算得上原汁原味地保存了清末民初時的風貌。因疫情和天氣的影響,我沒看到幾個游客。沿街店面也早早上齊了門板,嚴嚴實實地,像捂著一個秘密。

孔城老街 (龐勉/圖)

還好,桐鄉書院的門大開。碧草、綠樹、青磚路的盡頭,站著一幢兩層紅樓。近看匾額,上書:朝陽樓。書院始于道光二十年(1840年),因教學成效卓著,被諭令全國效法??婆e廢除后,改“公立桐鄉高等小學堂”,鄉人稱“洋學堂”。著名美學家朱光潛在此就讀了半年。書院創辦者戴均衡,桐城派后期名家之一。就是他,不顧清廷禁令,搜羅戴名世遺篇,整理成《戴南山先生全集》。且撰文直言,戴名世“足與望溪(方苞)齊名”。

孔城老街內的桐鄉書院 (龐勉/圖)

“南山案”發,方苞先被收押南京,后轉入刑部死牢。其間,方苞堅持著述《禮記析疑》。獄友嘲笑他,“命在旦夕,尚為此無用之文,何益?”方苞答曰:“朝聞道,夕死可矣!”數年后,方苞追憶獄中見聞,寫下名篇《獄中雜記》。

聽到方苞下獄的消息,大學士李光地想起廿年前初讀其文時的感嘆:“韓(愈)(陽修)復出,北宋后無此作也?!彼烀懔I救。忽一日,康熙感嘆:“汪霦死,無能古文者”,李光地奏曰“方苞能”。終于討得御批“戴名世案內方苞,學問天下莫不聞”。出獄次日,方苞被召入南書房,開啟了三十余年的學官生涯。

康熙末年,已為文壇領袖的方苞偶然間讀到劉大櫆的文章,“大奇之”。逢人就說:方苞算什么?我的老鄉劉大櫆才是真國士,“自是天下皆聞劉海峰(劉大櫆號海峰)”。其時,兩人尚未謀面。劉大櫆正在家鄉和張若矩(張廷玉之侄)、姚范等人交往過從??滴趿?span class="nfzm-web-style--kaiti" style="font-family: 楷體, 楷體_GB2312, STKaiti;">(1721年),劉大櫆應張若矩的邀請,到張家勺園教書。在那里,劉大櫆度過了一段難忘的時光:“好友傾素懷,芳園有佳樹?;ㄌ旃矟狨?,月地連幽步?!?/p>

勺園太不起眼了。我在文城西路往返幾趟,才發現它就蜷縮在六尺巷北邊,只隔百步之遙。據資料記載,勺園“方廣盈畝”。這跟我實地所見,相差甚遠。雖然大門緊閉,不得參觀,但從短垣矮墻、檐草瓦菲知道,勺園頹敗了。道光三十年(1850年),勺園易主,桐城派后期名家方宗誠入住,隨即建起九間樓,存放萬冊藏書。勺園因此又稱方氏九間樓。此后,中國文學史上一長串的名字都與之相連:方守敦、方孝岳、方令孺、方瑋德、舒蕪(方管)……捎帶說兩句,方守敦曾支持陳獨秀在安徽興辦公學。1939年,方歿后,陳獨秀送挽聯:“先生已死無鄉長,小子偷生亦病夫”。

勺園現狀 (龐勉/圖)

劉大櫆于雍正三年(1725年)離開勺園,赴京游歷。次年,拜入方苞門下,傳其義法。同時,設館授徒,準備科舉。豈料,十年下來,場場敗北。乾隆元年(1736年),方苞薦劉大櫆應征“博學鴻詞”科,殿試時被張廷玉罷黜。后來,張廷玉得知乃劉大櫆落榜,心生悔意。12年后,姚范之侄姚鼐正式拜劉大櫆為師,學習古文。乾隆十五年(1750年),朝廷詔舉“經學”。為彌補遺憾,張廷玉親薦劉大櫆,結果還是不中。而第一次參加鄉試的姚鼐,順利中舉。這一年,劉大櫆53歲,姚鼐19歲。

被視作“韓愈復出”的劉大櫆老了。為了生活,他輾轉于江蘇、湖北、浙江等地充當幕賓;在黟縣擔任教諭;主講安慶敬敷書院、歙縣問政書院。直至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才停下奔波的腳步,回歸故里。

那個時候,為官僅五載的姚鼐對官場充滿失望,開始萌生退隱之意。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朝廷設立四庫全書館。劉統勛(劉墉之父)推薦姚鼐入館,擔任纂修校辦。次年夏秋之交,姚鼐“稱疾”辭官?;剜l途中,他登上泰山,寫下著名的《登泰山記》。

“桐城四祖”之一姚鼐 (視覺中國/圖)

居鄉期間,姚鼐常去看望劉大櫆。劉不顧“足疾未平”,和姚鼐討論文章,“每窮半夜”。劉大櫆八十大壽時,姚鼐在揚州梅花書院擔任山長,無法親臨道賀。他給老師寫了一封賀信——《劉海峰先生八十壽序》。在這封信里,姚鼐闡明了方苞、劉大櫆與自己的師承關系,首次指出“天下文章,其出于桐城”。

乾隆四十四年(1779年),劉大櫆病逝。就在這一年,姚鼐傾盡心血編選評注的《古文辭類纂》終于告成。全書選錄的722篇作品,體現了桐城派的文學主張,是最完善的古文讀本。此書在姚鼐生前沒有刊刻,以鈔本形式傳布,影響極大。桐城派后期大家吳汝綸評價此書:“二千年高文略具于此,以為六經后之第一書。此后必應改習西學,中學浩如煙海之書行當廢去,獨留此書,可令周孔遺文綿延不絕?!?/p>

從梅花書院開始,姚鼐先后主講安慶敬敷書院、歙縣紫陽書院、南京鐘山書院。歷時40年,名氣越來越大?!笆孔右缘眉伴T為幸”,門生弟子中才俊迭出,如梅曾亮、管同、方東樹、姚瑩、劉開、陳用光、吳德旋、李兆洛……“桐城家法,至此乃立,流風作韻,南及湘桂,北被燕趙”,形成“人不必桐城,文章則不能外于桐城”的盛況。嘉慶二十年(1815年),姚鼐去世時,桐城派的地位已無可撼動。44年后,自稱私淑姚鼐的曾國藩,滿懷敬仰之情,在《歐陽生文集序》中寫道:“三子(指方苞、劉大櫆、姚范)既通儒碩望,姚先生(指姚鼐)治其術益精……由是學者多歸向桐城,號桐城派?!?/p>

雨中的桐城文廟冷冷清清。 (龐勉/圖)

我再一次見到龍眠河,是在復建的東作門外。雨后的水流格外湍急,捎來龍眠山中的秋意。不遠的河床上,橫跨一座古老的石橋,名曰良弼。細辨橋頭亭中玻璃罩內的古碑,始知:此橋系張廷玉捐出雍正賜金萬兩之一半,費時三年重修;而橋名,得自雍正賜予他的御書“調梅良弼”,意謂良相賢輔。

橋面已經坑坑坎坎,一道深深的轍印仿佛一道擦不掉的痕跡,記下了流水般匆匆的日子,也記下了我身后小城里,至今誦讀不絕、弦歌瑯瑯的聲音。

參考書目:《史記》《漢書》《宋史》《蘇東坡大傳》《明史》《南明史》《清史稿》《樅陽歷史名人傳略》《桐城派十二講》《惜抱軒文集》《明末四公子》《中國繪畫史》《方以智晚節考》等

網絡編輯:汪亞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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