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明之旅:江上王守仁

長江文化帶萬里行之“大江東去,數風流人物”系列之四

龍場悟道后,王守仁的身份由一個神童、書法家、中層官僚、靜坐修行師和業余射擊選手升華成了一位哲學家、教育家、政治家、文學家和軍事家。

而他在贛江上游平息匪患,在贛江中游勤政育人,在贛江下游芟夷大難,最終浮鄱陽而入大江,至此可謂功成名就,是真正的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絕代“儒將”。

(本文首發于2021年10月14日《南方周末》)

責任編輯:楊嘉敏

沉江蹈海

秋分已過,杭州的酷熱依然沒有遵從節氣的指令消退。一個35度的下午,我來到西湖與錢塘江之間的鳳凰山,這里有一座始建于隋代開皇二年的古剎——圣果寺遺址,周圍峭山玄林,清靜幽深,令人暑氣頓去,涼意漸生。

鳳凰山原本位于我國陸地東界,錢塘江在鳳凰山以南注入東海,鳳凰山以北則是被群山三面環抱的一泓海灣。后來滄海桑田,長江與錢塘江裹挾的泥沙不斷向東淤積成陸,隔斷了原先的海灣,形成了兩個著名的潟湖,北面那個大的叫做太湖,而鳳凰山北麓那個淺灣則成了今天的西湖。

鳳凰山以東便是杭州城。由于沖積平原地勢低卑,從隋文帝楊堅廢錢塘郡設立杭州開始,就將政府機構設于地勢稍高的鳳凰山東麓,由此向東向北營造杭州城。鑒于向東不遠便是當時的海岸線,難以拓展,因此杭州古城主要沿著西湖東岸向北延伸,依其形狀又被稱為“腰鼓城”。

靖康之變以后,杭州成為南宋都城,改稱臨安府,將整座鳳凰山圈為皇城。拱衛皇城的御林軍駐扎在山中圣果寺,南宋開國君主宋高宗趙構曾為他們欣然題詞,寫下“忠實”二字,摩崖勒石,至今依然清晰可見。

到了明朝,圣果寺改名為勝果寺。1507年,也就是名垂青史的荒唐皇帝明武宗即位的第二年,有一個被流放去貴州的中年京官沿著京杭大運河抵達杭州,棄舟登岸,便借宿在勝果寺。這一年是他的本命年,他知道有一隊錦衣衛一路上悄悄地跟蹤著他,一直沒能找到機會把他干掉。如今即將離開浙北平原進入東南山區,自己的危險指數即將直線飆升。他在勝果寺輾轉反側,嘆了無數口氣,最后寫下了一首絕命詩:

學道無成歲月虛,天乎至此欲何如?

生曾許國慚無補,死不忘親恨不余。

自信孤忠懸日月,豈論遺骨葬江魚。

百年臣子悲何極?日夜潮聲泣子胥。

正如詩意所示,他在夜色中走到錢塘江畔,脫下衣物,與絕命詩一起放在岸邊,然后緩步踏入江水,逐漸消逝于潮聲中……

循跡而來的錦衣衛仔細勘察了周圍江岸,確認沒有生還跡象,便將他的絕命詩揣在懷里,回北京復命去了。

而在錢塘江底,他屏氣凝神,游到停泊在對岸的一條大船邊,求船主救他一命,帶他離開杭州。那是條海船,駛向舟山販運物資。也許是命運不愿讓他如此輕松脫困,海船甫出東海便遇到臺風,隨波逐流穿過舟山群島,一直漂到福建才靠岸。此公大難不死,仰天長笑,旋即孤身一人消逝于閩北的重重山嶺之中。

他的名字叫做王守仁,后世尊稱為陽明先生。

余姚王陽明故居 (徐學棟/圖)

龍場悟道

投江那年的王守仁三十六歲。他原本是兵部武選清吏司的六品主事,相當于國防部組織人事部門的處級干部。而他得罪的,則是被《華爾街日報》評為世界富豪史上位列前五十名的宦官劉瑾。

1506年,年僅16歲的明武宗朱厚照正式即位,改元正德。朱厚照是中國歷史上公認的一位終生“童心未泯”的皇帝,玩心奇重。自從他成為太子開始常年侍奉他的太監劉瑾就投其所好,無所不用其極。到了這年秋天,事態已經發展到劉瑾慫恿少年皇帝在京城周邊設立三百多座“皇莊”,強占百姓土地作為皇室私產。

內閣重臣多次進諫未果,大權在握的劉瑾反而把內閣首輔劉健、次輔謝遷逼出內閣,意圖換上自己的心腹,將少年皇帝無暇操心的國家軍政權力把持在自己手里。明朝自太宗朱棣遷都北京后,在新都北京和故都南京配備了齊裝滿員的兩套中央政府班子,前者是實職,后者是無所事事的虛職。北京正值當打之年的言官們已懾于劉瑾淫威而噤若寒蟬,沒想到反而是南京的十五名御史聯名上書明武宗,意圖挽留內閣重臣,結果被劉瑾派錦衣衛集體抓到北京責以廷杖——這是朱元璋留下的祖宗家法,亦即當眾打板子,作為對儒生文士的莫大羞辱,后來又進一步改為脫下褲子往死里打,從原本的“社死”上升到肉體消滅。

打完三十大板,這十五個人又被開除公職,他們中的大多數人老實了,只剩一個叫蔣欽的刺頭不信邪,再次上書明武宗,結果又挨了三十大板,投入錦衣衛詔獄。沒想到蔣欽是塊硬骨頭,在令人聞而生畏的詔獄中第三次向皇帝上書,聲言寧可放著家里七十二歲的老父不贍養,也要舍命清君側保護圣上。他的奏章當然不可能到達“圣上”手里,最后被劉瑾授意,活活打死于第三個三十大板之下。

經過這么幾輪殺雞儆猴,應該沒有糊涂蟲再來同劉公公作對了吧?并不是。兵部又有個不怕死的主事跳出來上書,題目叫《懇請皇上赦免說真話的人清除干壞事的人以此彰顯您的圣才明斷》(《乞宥言官去權奸以章圣德疏》)。

有人問他:你早干嗎去了?他回答:之前大家都在勸諫圣上,不缺我一個;如今萬馬齊喑,我就責無旁貸了。

對,這個人就是王守仁。

王陽明肖像 (視覺中國/圖)

王守仁生于浙江余姚,如今歸寧波管,在明代屬于紹興。王家于明初立下家法:安心為民,不可出仕做官,因此在明朝前期世世代代都是隱居山林的讀書人,直到王守仁的父親王華這一代才參加科考,結果會試連捷,一舉中了狀元,后來成為明武宗的父親明孝宗朱佑樘的日講官,也就是皇帝的培訓師。明武宗即位后,劉瑾取消了日講官制度,免得耽誤皇上微服私訪吃喝玩樂。當時王華任禮部左侍郎,相當于外交部常務副部長,劉瑾希望拉攏德高望重的王華為他的政權班底站臺,多次派人向他傳話,想請他組閣,但王華不為所動,堅持不與閹黨往來。

此時正值王守仁冒死進諫,這正中劉瑾下懷,他把王守仁重責四十廷杖,打得昏死過去之后扔進了錦衣衛大牢,又將這個六品京官列為五十三名“奸黨”名錄的第八名,與眾多二品大員比肩(明代的一品是榮譽性的虛銜),目的就是要敲山震虎,逼迫他的父親為了保全兒子性命而妥協順從。

然而這父子二人仍然不肯低頭。王守仁素有肺病,五年前曾請假回到紹興老家,在會稽山支脈宛委山頂的陽明洞里修煉呼吸導引之術近半年,可能習慣了陰濕的洞穴生活,這回在暗無天日的大牢里居然煥發了頑強的生命力,熬了一年多不僅沒死,傷口反而逐漸痊愈。

劉瑾騎虎難下,只得將王華明升暗降,調任南京吏部尚書,也就是組織部的虛職部長,遠遠地趕到南京去;再將王守仁的級別一擼到底,放逐到貴州龍場去當驛丞,也就是烏蒙山區的養路辦負責人,又派錦衣衛于路上結束他的性命,于是便出現了本文開頭的那一幕。

王守仁歷經人禍天災,僥幸脫險后并沒有就此隱姓埋名,像他的列祖列宗那樣歸隱林泉,而是光明正大地繼續走上了流放之路。出發前他以蓍草占卜,卜得明夷卦,那是地下生火的卦象,寓意光明被阻,也表示大變在即。他因而寫下了著名的《泛?!吩?,將“明夷”兩字嵌入詩中,極具氣象:

險夷原不滯胸中,何異浮云過太空?

夜靜海濤三萬里,月明飛錫下天風。

四百多年后,在日本岡山留學的郭沫若感嘆國運蹉跎,加上自身體質羸弱,二十歲出頭就右耳失聰,腰椎變形,還患有嚴重的失眠與神經衰弱,恐怕難以完成學業,故一度準備自殺辭世。幸運的是,他在舊書店淘古籍時買了一套王陽明全集,讀到了這首光風霽月的《泛?!?,突然徹悟,打消了自殺的念頭,并從此模仿王守仁靜坐練氣,壽至86歲。

修文陽明洞天 (王在田/圖)

王守仁被流放的龍場位于今天貴州省會貴陽市北部的修文縣,明代屬于水東土司與水西土司的交界處——水東水西的“水”指的是鴨池河,也就是長江上游南岸第一大支流烏江的中游河段。水西土司乃是彝族,明朝建國后被朱元璋賜姓“安”,與水東宋氏土司有密切的姻親,共同治理貴州宣慰司。水西女土司奢香曾一度卷入民變,為表示對朝廷的忠誠,遂橫貫黔西北,從修文經黔西、大方而至畢節,在其轄地內修筑了五百里驛道,打通了黔川滇三省之間的烏蒙山區。因龍場位于這條驛道的東端起點,故而統稱為“龍場九驛”,路線大致與今天的G212、G321以及G326國道相重合。

十年前我從重慶涪陵出發,沿著烏江的一泓碧水上溯至其源頭,途中曾專程探望龍場陽明洞舊址。當時中國陽明文化園尚未動工,王陽明紀念館還設于今天的修文縣文化館內,記得我把車停在紀念館門前,直接爬上棲霞山來到陽明洞。那是一處相當不起眼的山間石洞,洞口石壁嶙峋,右上方丹鐫“陽明先生遺愛處”,乃是水西土司安國亨的題刻。洞內并不甚高,也不甚大,方圓僅十幾步而已,地上滿是水漬。若事先未做功課的話,萬萬想不到這座逼仄陰濕的洞窟,竟是中國文化史上光耀千古的殿堂。

王守仁一生中經歷過兩處陽明洞,其一是三十一歲時在會稽山中的陽明洞養氣,他由此得號“陽明”;其二便是三十七歲時在龍場鎮東北方隱居的這處山洞,因他而得名為“陽明洞天”。王守仁曾在《何陋軒記》中記敘道:“始予至,無室以止,居于叢棘之間,則郁也;遷于東峰,就石穴而居之,又陰以濕”,也就是說他抵達這塊當時的蠻夷之地后,起初連房舍都沒有,頭幾天只能露營于荊棘灌木之間。所幸后來找到了一個石洞可供遮風擋雨,這才安頓下來,那便是今天的陽明洞。

又過了一段時間,他與周圍土著相洽甚歡,鄰居們一起動手,幫他搭建了一間簡陋的木板房,王守仁總算有了住所,并將它命名為“何陋軒”。這個名字自然語出孔夫子“君子居之,何陋之有”,王守仁又補敘說:“而予處之旬月,安而樂之,求其所謂甚陋者而莫得?!?/p>

在我看來,這不僅僅是出于隨遇而安的心態,而是王守仁目睹了皇帝昏暴、權閹亂政,忠臣輕則被貶,重則被殺,國家由明孝宗的治世急轉直下而入明武宗的亂世,他選擇暫時疏離光怪陸離的現實社會,首先解決自身的心結,提升自身的修為,完善自身的三觀,整合因博采儒、釋、道理論而形成的龐雜思想體系,再以更為成熟的眼光、更為寬廣的視角和更為圓融的心態去觀察分析日益紛亂的外部世界。

因此,王守仁在極其原始的生存環境之中,不去計較物質條件之惡劣,而是孜孜以求精神世界的充實與突破。他婉拒了水西安氏土司慕名送來的米肉金帛,甚至連何陋軒都不住了,而是給自己搭了個石頭棺材,放在陽明洞里,每晚躺在石棺中,思考生死的意義。

終于,在一個萬籟俱寂的夜晚,“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寤寐中若有人語之者,不覺呼躍,從者皆驚”,王守仁一躍而起,縱聲長嘯,釋放出隨著大徹大悟而產生的激動與愉悅。

自這個夜晚起,王守仁不再受到程朱理學的繁瑣束縛,創立了一套自己的哲學理論:陽明心學。用他那一晚的陳述就是:“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誤也”——我過去試圖通過格物致知來追尋真理的做法是徒勞的,心就是理,價值取向是內在的,毋庸向外求索;心外無物,對客觀世界的探索離不開主觀意識的參與,萬物固然不因人類而存在,卻因人類的存在而產生價值。

龍場悟道后,王守仁的身份由一個神童、書法家、中層官僚、靜坐修行師和業余射擊選手升華成了一位哲學家、教育家、政治家、文學家和軍事家。

修文王陽明紀念館 (王在田/圖)

棲身龍場期間,他首先將何陋軒擴建為龍岡書院,在此講授陽明心學,從事他畢生最為鐘愛的教育事業。據《貴州通志》記載:“黔中之有書院始于龍岡,龍岡之有書院始于陽明”,可見該書院在貴州教育史上的重要地位。

正德五年(1510年),王守仁三年貶謫期滿,由龍場驛丞改放吉安府廬陵知縣。同年,權傾一時的劉瑾因謀反而倒臺,被寸磔于市,在三天內挨了創紀錄的3375刀?;\罩在王守仁頭頂的烏云終于暫時消散,他再次入世為官,即將以“心外無物”“知行合一”“事上練”“致良知”等一整套陽明心學理論來應對危機四伏的明代中葉。

廬陵主政

王守仁誕生于吳越,成長于京師,悟道于貴州,但他建功立業的地方是江西,具體來說是贛江沿岸。

贛江乃是長江第七大支流,其因上游兩大源頭章水和貢水在贛州合流,故合“章”“貢”二字而得“贛”江之名。在晚清被迫開放五口通商以前,贛江乃是溝通長江和珠江兩大水系最重要的通道,也是自唐代直至近代我國南北交通的主干道南段。

在王守仁的時代,如果有人要從京師出發去廣州做官,那么他的必經之路既不是今天縱貫中原、兩湖的京廣線,也不是取道魯西、淮西而至江西的京九線,更不可能是從天津直達廣州的海路。五百年前,他得先走京杭大運河,從通州直至揚州,然后溯長江而上,在九江湖口進入鄱陽湖,再沿贛江全程上溯近兩千里,到達南安府,由此棄舟登岸,越過梅嶺方至嶺南,再轉入北江,順流而下,最后與西江匯于佛山三水,抵達廣州。正因為其通衢地位如此重要,江西贛江沿線歷來商旅通達、文化繁盛、人才薈萃,亦是兵家必爭之地。

吉安峽江縣贛江 (視覺中國/圖)

王守仁初至江西是到廬陵(今吉安)市當地方官,雖然時間不長,僅僅七個月,卻是他踐行陽明心學的第一站,在他極為豐富多彩的人生歷程中值得一提。

吉安古稱廬陵,位于贛江中游,處在一條狹長河谷的中心,地理上稱作吉安凹陷,又叫吉安—泰和盆地,四面環山,地勢相對封閉。相傳廬陵人愛較真,認死理,故而善訟,大小糾紛都愛打官司一爭短長。王守仁到任的第一天就接到上千人上訪,哭聲震天,攪得縣衙內外一片混亂。此后每天都收到海量狀紙,所訴之事多半只是雞毛蒜皮的親戚爭執、鄰里糾紛,拿今天的話來說就是虛耗了寶貴的行政資源。

然而王守仁并沒有簡單地將老百姓的訴訟拒之門外、不予立案。他用短短七個月的在任時間,先是抓大放小,解決涉及民生的重大上訪事件,毅然宣布取消由當地鎮守中官(朝廷派來監管征稅的太監)無理增設的附加稅,從而受到本地百姓的一致擁戴。照理地方官無權廢除國家制定的捐稅,但常駐廬陵的這位特派員太監想起王守仁三年前頂風作案冒死進諫的歷史,知道這是個一不怕死二不貪財的狠角色,很難抓到他的把柄,不敢與他硬懟,加上這筆捐稅主要用于支付他個人的奢華生活費用,并未對國庫有所增益,查辦起來對自己不見得有利,只得默默認可了撤銷稅項。

同時,王守仁在廬陵開始嘗試實踐他日后大顯身手風生水起的基層建設,在各個村寨選拔德高望重的鄉賢老人,由他們對當地民事糾紛實施勸解評定,也就是建立基層調解制度,大大緩和了縣一級的訴訟壓力。

公務之余,精力充沛的王守仁居然還能擠出時間去廬陵東郊的青原山,與千年古剎凈居寺中的僧人談辯禪機。凈居寺是禪宗七世祖行思于盛唐開元年間從曹溪祖庭北上廬陵創建的廟宇,又稱“青原行思”,乃是南派禪宗由嶺南向中原傳播的重要道場。

我于9月初探訪凈居寺的陽明遺跡,因受新冠疫情影響,青原山內并無游客,空山鳥語,幽靜宜人。繞過山門,天王殿前立有一面照壁,上書“曹溪宗派”四個大字,筆法古樸,相傳便是當年王守仁留下的手跡。坊間還傳言他參觀廟宇時,經過前任方丈圓寂前下令密閉的斗室,堅持打開看一看,結果發現內有一條偈語:開門人便是關門人——后人遂據此指稱王守仁就是前任方丈的今生轉世。

本寺方丈妙安五十歲左右年紀,面容清癯,上知霍金,下曉寺產,知識結構十分全面。他向我分析心學知行合一與禪宗學修并重的淵源異同,又介紹青原禪宗對于陽明心學及其后世分支的影響,真可謂如數家珍。

位于河谷中央的廬陵到了夏天非常炎熱,王守仁十分喜愛青原山的清幽,便在凈居寺一角設立青原書院,宣講其心學精義,吸引了眾多當地士子前來聽講,也為日后他在江西的文治武功儲備了一大批精英力量。王守仁調離廬陵后,他的學生鄒守益在凈居寺山腳創建陽明書院,至今尚存。

吉安陽明書院 (王在田/圖)

南贛剿匪

正德十二年(1517年)正月,王守仁于七年后重回江西。這回他是以都察院四品左僉都御史身份巡撫南、贛、汀、漳四地的八府一州共六十九縣,任務是剿匪。

明代的巡撫與后世頗有不同:明太祖朱元璋首創巡撫這一職銜時,它類似于中央派到地方的專項工作組負責人,在中央各部委和地方各省份之間協調工作,任務完成后就回到京城繼續當京官,是一個跨省份、臨時性的職位,故曰“巡”;而到了明朝后期和清代,這個職位被固定了下來,成為一省的地方官,變為“撫”而不“巡”。

王守仁所面對的匪患分布于南嶺沿線,從今天的湖南郴州、江西贛州、廣東韶關、梅州而至福建龍巖、漳州,橫貫華中、華南四省,共有五股主要匪徒。此前各省各自為政,只能把山匪趕來趕去,無法清剿,故而需要從中央派巡撫協調各省軍政官員,協同作戰。

但王守仁尚未到任就身陷險境。他溯贛江而上,過廬陵而至萬安,這里是吉安凹陷的南端,贛江從上游山區奔騰而出,在此跌落,形成激流險灘。文天祥《過零丁洋》云:“惶恐灘頭說惶恐”,詩中的“惶恐灘”便位于此處,素稱贛江十八灘的最險之處。1978年萬安水庫建成后,用大壩將贛江攔在了山口,惶恐灘才成為風平浪靜的江中沙洲;而在明代,這里乃是贛江航道上不折不扣的鬼門關,過往商船、客船均需在此停泊,配備好熟悉本地水文的“灘師”方可闖灘,由此逐漸形成了今天的萬安縣城。

偏生王守仁坐著一條官船到此,手下并無士卒,卻得知數百流寇正集結在岸邊劫掠鋪戶商船。眾多商船不敢靠岸停泊,也不敢貿然闖灘,都遠遠聚集在下游江心觀望。

王守仁觀察了流寇的裝束打扮和陣型武器,斷定他們只是聚眾搶劫的饑民,并沒有嚴密的軍事組織,便亮出自己的巡撫身份,命令所有商船都聽從他的指揮,集結成船隊,敲鑼打鼓,搖旗吶喊,仿佛官軍的水師艦隊一般,直奔流寇而去。這伙流寇不知就里,見船隊擺著堂堂之陣沖了過來,又看到欽差大臣巡撫的旗號,以為是王守仁帶著正規軍來剿匪,紛紛在岸邊跪拜求饒,請求朝廷賑濟。王守仁換上冠袍帶履,滿身公服,在甲板上向他們喊話,說自己來江西就是為了安撫饑民、穩定地方,要求眾人老老實實回家過日子,便可不咎既往。一眾流寇遂作鳥獸散,王守仁也以“空船計”化解了一場暴力動亂。

南安府,位于今天大余縣。 (王在田/圖)

以此事為起點,王守仁對于所謂“匪患”的緣起展開了分析:南嶺山勢破碎,層巒疊嶂,地形復雜,朝廷在此缺乏基層行政管理,亦即所謂“山高皇帝遠”;他所巡撫的南、贛、汀、漳四地山區,居民多為窮苦的客家人,世代僻居偏遠,生存環境險惡,迫于生計而不得不團結自保,筑堡聚居,悍勇善戰,于太平年代則為順民,到了變亂年代就容易聚集成匪。

再盤點自己手里的資源:首先是缺兵,明朝在南贛汀漳四地設有五個衛所,名義上有五萬軍隊,但吃空餉情況嚴重,“半應虛文”,實際能上戰場的不到兩萬,而土匪合計達三萬余人,在人數上占據優勢;其次,當地官軍戰斗力很弱,僅能勉強維持州城府縣的治安,無法進入山區作戰,因此每次剿匪都要調動兩廣狼兵,也就是由嶺南少數民族組成的雇傭軍。狼兵遠道而來,不熟悉當地情況,難以應付土匪的游擊戰術,時間一長只得撤軍,于是土匪又卷土重來;再次,越是靠近匪患巢穴,越是民匪難辨,官軍不分青紅皂白濫殺一氣,反而將民眾推向土匪一邊,土匪越剿越多。

綜上所述,南贛巡撫王守仁不禁發出了那句著名的感嘆: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

那么,王守仁是如何運用其“知行合一”的功夫來完成這項艱難使命的呢?我歸納了一下,大致有以下八項主要舉措:

首先,他派人詳細勘察地形,一方面分清敵我,辨明良民村寨與土匪山寨,另一方面摸清土匪的兵力部署和設防情況,以便派兵進剿。

其二,他不依靠戰斗力低下的官軍,也不指望遠道而來的雇傭軍,而是從當地老百姓中選拔丁壯,訓練民兵,組成精干的小分隊。如此就地取材,節省了大量糧餉,練出了一支紀律嚴明、團結善戰的鄉土部隊。

后世的戚繼光采取了他的小分隊模式,練就鴛鴦陣;曾國藩則采用了他的民團模式,打造出兄弟袍澤的湘軍。

其三,他向朝廷申請,獲得旗牌,總督四省軍務,實現軍事上的統一指揮。加上作為巡撫本就具備的行政、財政、人事大權,便于統籌協調各項資源。

其四,他強勢推行十家牌法,也就是建立保甲制度,實行十戶連坐政策,督促鄰里之間互相監督,禁止通匪藏匪,從而斷絕了山匪的退路。

其五,他以攻心為上,在長途奔襲一舉攻滅漳州土匪詹師富成功立威后,給各地山匪寫了一封信,叫做《告諭巢賊書》。這封信用詞淺白,循循善誘,頗為感人,限于篇幅,僅錄其啟首幾句:

人之所共恥者,莫過于身被為盜之名;人心之所共憤者,莫過于身遭劫掠之苦。今使有人罵爾等為盜,爾必憤然而怒;又使人焚爾室廬,劫爾財貨,掠爾妻女,爾必懷恨切骨,寧死必報。爾等以是加人,人其有不怨者乎?人同此心,爾寧獨不知?乃必欲為此,其間想亦有不得已者。

此信一經發出,便有贛州龍南和廣東龍川的兩股匪徒前來投誠。王守仁將其收編,令其作戰,納一份投名狀,很快又前后夾擊,消滅了扼守大庾嶺的土匪陳曰能,江西境內只剩下盤踞在湘粵贛交界山區的謝志珊(又作“謝志山”)與藍天鳳兩股畬族山匪。

其六,他在通曉敵情、戰備充足的基礎上,以精干的縱隊多路進軍,全面開花,將龜縮于一處的土匪徹底肅清,不留隱患。

崇義左溪山坳 (王在田/圖)

9月中旬,我從大余出發,駕車沿G220國道北上,沿陽嶺西側去往崇義方向。大余縣原名大庾縣,得名于贛粵分水嶺大庾嶺,明代為南安府城。王守仁分兵十一路清剿盤踞于橫水、左溪、自號“征南王”的謝志珊部,其中第三路便是由南安集結出發。王陽明放出風去,要先打西面的藍天鳳部,以此麻痹謝志珊,隨后率軍突襲山間平壩橫水鎮。由于這里地勢平坦,便于大股官軍展開,很快就擊潰了謝志珊的主力,將其趕到了老巢——位于橫水鎮西南方河谷中的左溪。

如今的左溪是個行政村,位于河谷東側半山腰的位置,一條小溪向北貫穿河谷,匯入贛江源頭之一的上猶江。五百年前,王守仁在夜晚派奇兵繞過山谷隘口包抄偷襲,最后將謝志珊部聚殲于左溪谷底,再統得勝之兵圍殲已成孤軍的藍天鳳部,從而徹底剿平了江西境內匪患。

今天的王陽明軍事博物館就設于左溪河谷中他曾指揮作戰的地方,紀念他運用之妙、存乎一心的軍事藝術。

崇義王陽明軍事博物館 (王在田/圖)

其七,平定各處匪患后,他上奏朝廷,在贛州設立崇義縣,在漳州設立平和縣,在梅州設立和平縣,這三個縣均位于兩省或三省交界處,人煙稀少,過去缺乏行政管理,故為山匪所乘。設立縣治后,由政府提供治安保障,匪患滋生的土壤得到了改造。

如今的崇義縣城便位于當年的匪巢橫水,縣城正南面對一架大山,便是G220國道所經過的陽嶺,得名自王守仁,現已辟為陽明山國家森林公園。

而在閩粵交界處的平和縣城,王守仁還親自設計了一座城隍廟,供奉的居然是唐代詩人王維,至今尚存,現已辟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以其壁畫聞名。

平和城隍廟,主位黑須者為王維。 (王在田/圖)

其八,在離開南贛以前,王守仁為當地父老擬訂了十六條《南贛鄉約》,以儒家仁愛思想為本,推行鄉村治理,推廣文明教化,構建基層社會秩序。這篇鄉約開宗明義地闡明了其美好愿望:

故今特為鄉約,以協和爾民,自今凡爾同約之民,皆宜孝爾父母,敬爾兄長,教訓爾子孫,和順爾鄉里,死喪相助,患難相恤,善相勸勉,惡相告戒,息訟罷爭,講信修睦,務為良善之民,共成仁厚之俗。

如果用陽明心學來解讀,這篇鄉約的立意就在于啟發百姓的良知,伴以“知行合一”的踐行,從而達到“致良知”的目的。

王陽明的南贛家書 (王在田/圖)

鄱陽平叛

正德十四年六月十五(1519年7月11日)中午,王守仁坐船沿贛江北上,經過今天的宜春豐城。他奉詔赴福建平定駐軍嘩變,計劃下贛江,入鄱陽,再上溯信江,由信州(今江西上饒)越武夷入閩。

不料,豐城知縣攔住了他的船隊,告訴他一個很難說是好還是壞的消息:寧王朱宸濠造反了。

寧王素有反心。其先祖朱權是朱元璋第十七子,鎮守今天的內蒙古赤峰市寧城縣,當時稱大寧,負責防御北元,故封為寧王,麾下兵精糧足。朱棣發動靖難之役時脅迫這個弟弟一起南征篡位,約定事成后平分天下,結果他自己當上了皇帝以后卻把弟弟內遷到了洪都(今南昌),成為一個代人火中取栗之后又失去兵權的尋常藩王。因此,歷代寧王對于朱棣一系皆懷不滿。

到了朱宸濠這一代,見正德帝朱厚照荒誕不經,重用權宦,政權不穩,覺得屬于自己的時代即將到來,遂逐步恢復、擴大其護衛部隊,招募悍匪充實其私人武裝,積極策劃叛亂篡位,奪回祖上被朱棣忽悠走的江山。到了正德十四年,正德帝終于聽到寧王密謀造反的風聲,派人去洪都探查;而寧王則以為東窗事發,朝廷要來收繳他的武裝,便搶先發難。時值六月十四寧王壽誕,他向前來賀壽的江西大小官員宣布獲得太后密旨,命令他起兵討伐“偽帝”朱厚照,統領麾下十萬人馬,詐稱十八萬,正式造反。

那么為什么說這個消息很難說是好還是壞呢?因為當時大明王朝的軍政官員目睹朝政糜爛,明知寧王是在犯上作亂,所謂奉太后密詔云云純屬扯淡,但他們都不看好正德帝能夠削平這次蓄謀已久的叛亂,因此大家都不敢站隊,就連向北京匯報時,居然都沒人說寧王反叛,而是說洪都有變、江西有變,為的是給自己留一條后路——當時的輿情就是這么一邊倒。

幸虧還有王守仁。

得知寧王作亂的消息后,他旋即調轉船頭,回吉安調集部隊起兵平叛。到了吉安,知府暨王守仁的得力干將與學生伍文定緊張地詢問王守仁如何應對寧王作亂,王守仁非常鎮定地說:我就是奉旨來平定叛亂的。

一個詐稱奉旨作亂,一個詐稱奉旨平叛,朱宸濠與王守仁之間的智斗就此開始。

贛州忘歸巖,題刻中最為著名當數王陽明的題詩。 (王在田/圖)

即便回到了轄地南贛,王守仁所能調動的部隊與朱宸濠的虎狼之師相比也是微不足道的。但誠所謂“兵以詐立”,王守仁善于運用計謀將強大的敵人玩弄于股掌之上。寧王作亂之初,王守仁必須千方百計阻礙他的行動,以便朝廷和周邊州府能夠獲得足夠的時間來調兵和布防。為此,王守仁簽發了許多兵部公文,派人特意經洪都驛路傳遞,有意讓它們落到寧王手里。公文上寫的是什么呢:令廣西狼兵四十八萬火速調往江西平叛;令安徽、江蘇等各地官軍合計二十四萬集結待命,一舉進剿……就是這種夸張到完全不著調的軍事命令。王守仁還給寧王手下的謀臣武將寫信,囑咐他們安心做好臥底,等待時機生擒寧酋報效皇上云云,等著它們被截轉到寧王案頭。

王守仁的隨從看著他炮制這些偽造的公文和虛構的信函,皺著眉頭問:寧王絕頂聰明,怎么會相信如此拙劣的疑兵計和反間計?王守仁微微一笑:“但得渠一疑,事濟矣”,也就是只要他稍起疑心,擔心官軍要圍剿他,擔心手下要背叛他,他就不敢輕舉妄動,也就達到了王守仁爭取時間的目的。

事態的發展果然如此。由于缺乏現代化通訊手段,叛亂的消息需要通過人力畜力一站站向京師傳遞,如果寧王起兵后派一支輕騎直搗京師,逐鹿誰屬尚未可知。退一步說,如果寧王派其精銳部隊出鄱陽下長江攻打毫無防備的南京,也有望控御長江以南的半壁江山,與朝廷劃江而治,實現朱棣承諾過的平分天下。但寧王卻中了王守仁的疑兵計,在洪都虛耗了寶貴的半個多月,直到七月初三才如夢方醒,急匆匆統領六萬精銳浮江而下去打南京,結果頓兵于早有戒備的安慶府堅城之下。

王守仁得知寧王主力已經離開江西,便集結他招募到的各地武裝,拼湊了約兩萬多人,在樟樹誓師出征,順贛江而下,直搗寧王的大本營洪都。

洪都上一次打仗還是在一百五十多年前的元末,而且打的是大仗:至正二十三年四月,陳友諒傾其全力,統領六十萬大軍圍攻洪都,洪都守將是朱元璋的侄子朱文正和大將鄧愈,固守近三個月,城池堅如磐石。最后朱元璋率領二十萬援軍趕到,在鄱陽湖以弱勝強,全殲陳友諒主力,洪都城始終沒有被攻破。

現如今攻守異勢,攻方是四處拼湊的雜牌軍,彼此之間從未協同作戰,兵力也不占優勢,面對堅城,如何攻拔?伍文定向王守仁獻策:不如繞過洪都,直接去救安慶,可與友軍會合,壯大聲勢。王守仁說此計切不可行,如果寧王圍敵打援,我軍長途奔襲十分疲憊,前有寧王精銳主力,后有洪都留守部隊,前后夾擊,我軍就危險了,整個江西就要淪陷了。

因此,王守仁說服部下,堅決打下洪都,圍魏救趙。他先派人潛入城內,放出謠言,說幾十萬官軍即將乘虛來攻洪都,引起人心浮動;然后集中精銳部隊猛攻洪都外圍據點,放任守軍逃回洪都,傳言官軍如何勇猛,使城內士氣更加低落;在發動總攻前,王守仁又當眾處決一批進攻不力的軍官,要求部隊“一鼓附城,再鼓登城,三鼓不克誅其伍,四鼓不克誅其將”,否則眼前這些尸體就是榜樣——其實王守仁玩了個小花招,被殺的都是叛軍俘虜。

第二天黎明,官軍分十一路攻城,勢如破竹,當天就控制了洪都全城,俘虜了寧王的家眷,端掉了寧王的根據地。

寧王得訊大驚,放棄了攻打安慶,連夜回師湖口想要收復洪都。王守仁手下都認為我軍戰斗力和經驗均不如叛軍,又沒有水戰優勢,應該像當年的朱文正那樣堅守洪都,以逸待勞,等待朝廷援軍趕到后像朱元璋那樣抄陳友諒的后路。而王守仁再次力排眾議,說道:“今(賊兵)進不得逞,退無所歸,眾已消沮,若出奇擊惰,不戰自潰,所謂先人有奪人之氣也?!币虼?,他率領官軍果斷出擊,在鄱陽湖與叛軍展開水戰和野戰。

這一戰也堪與朱元璋和陳友諒的鄱陽湖大戰相對照:寧王同陳友諒一樣,將大號戰船連在一起齊頭并進,意圖沖垮由小船組成的官軍水師,結果被王守仁順風放火,付之一炬。正在叛軍軍心大亂之際,王守仁又祭出一記心理戰大招:他將事先準備好的幾萬塊免死木牌投入湖中,從流漂蕩,任意東西。撿到免死牌的叛軍士兵如同撈到了救命稻草,紛紛向官軍投降,帶動其他叛軍一起脫離戰斗,結果在人數上對于官軍具有絕對優勢的叛軍全線崩潰。

眼見大勢已去,充滿鐵漢柔情的寧王朱宸濠命令姬妾們投湖自盡,然后換裝易容準備登岸潛逃,結果被埋伏在蘆葦蕩中的萬安知縣黃冕抓了俘虜。

(梁淑怡/圖)

回師經過廬山,王守仁勒石為銘,記載平定寧王叛亂經過。碑刻的最后一句感謝蒼天護佑,“以嘉靖我邦國”——兩年后明武宗朱厚照暴斃,其堂弟明世宗朱厚熜即位,即取此語,定年號為“嘉靖”。

從樟樹誓師算起,王守仁僅用十天時間就以少勝多,以弱勝強,徹底平息了寧王叛亂,真可謂“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展示了其天才般的軍事才能,不禁令人想起魯迅評價《三國演義》塑造諸葛亮形象時所說的“多智而近妖”。只是,諸葛亮是《三國演義》中的藝術形象,而王守仁的言談事跡為史書所詳載,可通過多方信源交叉驗證,是真正的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絕代“儒將”。

回想他在贛江上游平息匪患,在贛江中游勤政育人,在贛江下游芟夷大難,最終浮鄱陽而入大江,至此可謂功成名就。

青龍賓天

嘉靖七年十一月廿九(1529年1月9日)清晨,南安府東郊青龍鋪,一條客船停泊在章水北岸。王守仁弟子周積趕來探望,王守仁過了很久才勉力睜開眼,對周積說:我要去了。周積含淚問道:先生還有什么話留給弟子們?王守仁微笑著說出八個字:此心光明,亦復何言?隨即溘然長逝。

這八個大字如今靜靜地列于大余縣青龍鎮岸邊。我從贛州驅車前往憑吊,由日本友人于1994年捐資修建的王陽明落星亭前立著一塊石碑,草書:梅嶺祭仙魂,章江載神軀。落星亭周圍空無一人,渾黃的章水流湍涌急,對岸的贛韶高速偶有車輛經過,更顯得此處靜謐安詳。

大余青龍鋪 (王在田/圖)

嘉靖六年末,因其心學思想與主流理學正統思想不合而長期備受貶斥打壓的王守仁被朝廷征調,抱病前往嶺南總督兩廣軍務。出乎等著看他笑話的內閣群臣預料,王守仁兵不血刃地平定了廣西叛亂。后因肺病加重,他趕回故鄉養病,不料剛越過梅嶺進入江西地界,便病死于南安舟中,終年五十七歲。

王守仁身后歸葬紹興蘭亭。靈柩登船時,南安百姓爭相前來送別這位曾為他們杜絕匪患、教化鄉里的中央特派員:“士民遠近遮道,哭聲振地,如喪考妣”;到了南昌,地方官奉請陽明先生靈柩在這座他生前曾統帥弱旅與寧王大軍智斗過的地方稍作停留,過完年再走。其間“士民昕夕哭奠”,追懷不已。

作為陽明之旅的終點,我來到紹興蘭亭以南十里的洪溪鮮蝦山,那是王守仁親自選定的埋骨之地。時值中元,穿過一片兩側開滿黃色蔥蓮的葳蕤荒野,面前是一座小丘,山頂便是王陽明墓。它枕帶群山,隱約可以聽到紹諸高速穿出隧道的轟鳴,前方是一條清澈的小溪,流水潺潺,風水甚好,和青龍鋪一般靜謐安詳。

蘭亭王陽明墓 (王在田/圖)

那溪水千回百轉,奮力沖出浙北群山,繼而澤被萬頃良田,匯流奔涌,向著光明東流入?!?/p>

這不正是王守仁一生的寫照嗎?

參考書目:《王陽明全集》、《陽明先生年譜》、《明史》、《明儒學案》、《五百年來王陽明》、《知行合一王陽明》

網絡編輯:秦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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