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旭侖:錢鍾書的《起居注》
錢先生十五歲作《進化蠡見》,末云:“年來頗涉獵生物學,于進化論尤為注意。凡有所見,輒擇要筆之。日者季報記者索稿甚急,倉卒無以應,不得已遂擇記中最有系統之一篇,加以今名而歸之?!边@“記”很可能就是日記。十八歲作《筆語》,每則末書月日,即取材于日記。十九歲作《復堂日記續錄序》,起云:“簡策之文,莫或先乎日記,左右史記言動尚已。及學者為之,志彼不舍,安此日富,《黃氏日鈔》而下,亭林一《錄》,最為玄箸。然參伍稽決,乃真積力充之所得;控名責實,札記為宜。未有詳燕處道俗之私,兼提要鉤玄之著,本子夏日知之誼,比古史起居之注,如挽近世所謂日記者也。蓋匪特獨坐之娛,抑亦雅俗之所共適矣?!薄捌鹁幼ⅰ本褪侨沼浀奶娲~,記言動,記閱覽所得。起居注本王者禁中獨運(參看錢先生讀《魏書》札記),流為雅俗之所共適。錢先生人到中年,身丁劫亂,心跡孤危,皮毛落盡,則徑署“日記”——《燕巢日記》(“如危幕之燕巢,同枯槐之蟻聚”。參看《容安館日札》第七百一則之“Since the age of forty”云云)。
大概一九二九年九月就讀國立清華大學,中書君開始用“起居注”題署日記。以墨筆書于佳箋,每日或數行或數葉,一百來葉便線裝成冊,題以嘉名,銓以卷次。留學時期的日記仍稱《起居注》——《飽蠹樓讀書記》第三冊小引:“英法文書提要鉤玄,多在此冊。若中土之典籍,則有《起居注》在?!比谓虈⑽髂下摵洗髮W時的日記署“旅滇日乘”——“乘”亦“記言動”之“史”。留學前的《起居注》可能有二十冊,放洋行篋以隨。中學時期的日記和留學以前的札記以及《老子錢氏學》等文稿,當自我毀棄放洋前夕——只四冊西文筆記幸免。
游學歐洲的《起居注》,《我們仨》第三章尚猶摘其片語,零葉涂抹后影印于《錢鍾書手稿集·中文筆記》首冊末。一九三七年十一月讀《隨園詩話》札記道及《起居注》:
卷六引周櫟園“學古人夢中暗合”語云云。按此乃倪文正語,參觀《起居注》十(五月十六日)、十二(十一月二十四日)……余先后論《隨園詩話》,諸則宜合觀。參觀《起居四注》八月二十八日、《七注》七月一日、《十三注》三月十八日、四月二十三日、六月十五日、九月十日、九月十九日、《十四注》十月二十八日。
“十”和“十二”作于一九三二年,“四注”一九三〇年,“七注”一九三一年,“十三注”、“十四注”一九三三年。
在國立師范學院教書時的日記題《湘日乘》,里面殘存一個多月的日記,常涉及《起居注》——
重看《范伯子詩集》,余《起居注》十二已言之。
《傳習錄》。陽明“知行合一”之論。按朱子論上蔡以“知仁”為“為仁”,乃象山祖。見《注》十六《宋元學案》。
《臨川詩集》。此外摘句散見《起居注》八、十六……孟郊《城南聯句》“竹影金瑣碎”指日言之,沈存中說是也。參觀《注》十五三月一日。
《東萊先生詩集》。予于《起居注》卷十五已詳評之,而舉其復語矣。
《船山詩選》?!洞竭z稿》余曾細讀,詳見《起居注》四。
同時的札記署《魚眼鼠須錄》,亦屢及《起居注》——
《苕溪叢話》引“東澗水流西澗水”之體,宜補入《起居注》六。
余《注》卷八有讀《過庭錄》四則。
余于后村詩有評,見《注》十六,暇將舉其《全集》詳說之。
《合肥學舍札記》。參觀《起居注》卷八。
羅隱七絕則已于《注》十七論之矣。
鄭谷詩。參觀《起居注》卷十六論吳谷人詞,又荊公李縞夜之語、誠齋七絕。
都不載月日,當因《起居注》未在手邊。荊公云云后改入《容安館日札》第六百十一則。
寓居上海的日記,《且住樓日乘》之前的六七年,似無片紙留存?!肚易侨粘恕氛摗陡耐ぴ娂纺┯洝八健钡摹斑^薰琹處談。絳于夜九時自蘇州歸”未及涂抹,而《聽楊絳談往事》第十二章尚影印一葉、摘錄數千言——而今安在哉?同時的中文筆記題名《少見錄》,偶爾提到《起居注》:
《頻羅廠遺集》。已見《起居注》卷十五月十六日者不復摘。
《思益堂日札》。此卷中已見《起居注》卷十二者不錄。
《列朝詩集》。凡《起居注》卷六五月十五日已摘錄者俱從略……牧齋論誠意語見《起居注》五,并有駁正甲前四王逢傳,謂誠意志之所存與原吉無異。
《穆堂初稿》。參觀五月九日《起居注》。
一九八一年夏有十七大冊《起居注》重現于無錫,旋為物主借口“編全集”索回“處理”——不管是館藏閣置,抑或為六丁取將,我曹這輩子是別想看到了。去夏猶今視昔先生流布一冊《起居注》——卷十四,書于紅格十行箋,數數道及他卷——
十二月七日?!秶娙酸缏远帯分?,余《注》六二月二十一日已言之,援引絕無剪裁,全失論詩之旨。
十二月十二日。先天派之作不必編年,后天派之作必須編年,參觀《注》十九三月四日。
十二月十二日?!冻乇迸颊劇吩疲骸笆乐^王右丞畫雪中芭蕉,其詩亦然,如‘九江楓樹幾回青,一片揚州五湖白’,下連用蘭陵鎮、富春郭、石頭城諸地名,皆寥遠不相屬,大抵古人詩畫只取興會神到?!贝斯澘蓚淙搿蹲ⅰ肪?。
二月一日。閱《北江詩話》,評已詳見《起居注》四。
二月四日。余《起居注》有駁正逸塘數事……顧石公語見《復鄧熙之書》,余向摘之《起居注》,在校無由核訂也。
二月五日?!稄堄沂肺募?。右史佳語,《起居注》八已盡摘之,茲復記數事?!杜碱}》已錄《起居注》八。
二月九日?!读合尽???膳c《靈芬館詩話》參觀,見《起居注》十三。
二月九日?!斗妒娂??!镀鹁幼ⅰ肥詾橘|于放翁,文于誠齋,體格斟酌楊陸之間,而情韻意境皆不如。今日之見,無以易此……宜與《起居注》十參觀。
二月十一日?!读訓|集》。又有《天說》,參觀《注》十九十一月廿二日。
二月十二日?!兑斫虆簿帯?。惟卷一洪良品、朱一新數書(參觀《起居注》四)討論學問。
“在校無由核訂”表示舊《起居注》不在私立光華大學宿舍?!皡⒂^《注》十九三月四日”和“參觀《注》十九十一月廿二日”為后來所補。
《起居注》的精華當見擷于《談藝錄》(《池北偶談》云云亦寫入《中國詩與中國畫》),正如《管錐編》之于《容安館日札》。躍然紙上的燕處道俗之私,則跟隨著四劫三災一同消逝了。
(來源:南方都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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