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艷萍
你好像渴了,想喝橙汁,但軟綿綿喝不動了,只能用棉簽蘸一點放在唇邊吸吮。你一下一下吮著,臉上無比滿足。沒有人能止住眼淚,那一刻。
艷萍:
今天是你走后一周年的日子,來蘇州看你。起早去坐火車有點難度,還算爭氣,爬起來了。
一直沒敢寫什么,怕驚動。新去一個地方,總要有點時間適應,清靜點好。
這一年里,常在一些不相干的場合想起你,有時候眼眶一熱,有時候沒有。暗想,你在天上要是能看見眼前這一幕,就好了。
這一年里,油價、房價漲了又跌了,雷曼兄弟破產了,金融危機爆發了,說是要做好過幾年緊日子的準備……如果你在,肯定有一堆Page好寫,都能上封面。
“毋友不如己者”是有道理的。暗自想想,我視為朋友的,總有某方面比自己高明,是我追也追不上的。你教會我不少東西——其實你并沒有教,是我看到聽到然后默默領會的。
我們沒有同學過,只短短共事了2年。除了辦公室進進出出,集體吃飯,我到你家去,你到我家來,交際并不頻繁。哦,有一次你帶了大學同學來,在黑咕隆咚的酒吧里,我們好像還抽了煙(也就擺個姿勢)。你笑吟吟的,眼睛閃閃發光。
你長我5歲,比我更像中國女子。你讓我明白,父母是用來孝且順,而不是用來頂嘴或者一高興摟過脖子亂啃一氣的。你媽跟我說:“她最孝順,每次回家,總是不聲不響把洗頭水護發素買好,這樣那樣料理好……”也就是這一兩年,我學會留意我媽哪里不舒服了,不趕稿的時候主動洗碗。
這樣說不夠客觀。身邊的榜樣其實很多,譬如姐姐,她是懂得侍奉父母的,只是我沒往心里去。這幾年慢慢才有感覺,想必是我,在慢慢變老了。
你坐在辦公室耳朵里塞上耳機聽京戲的樣子很好看。不打擾別人,偷著樂。不過有段時間你那么迷超女,把海豚音發過來強迫我聽,我有點吃不消。
對那些我們看不慣的東西,你的表達比我更有力量。我只會先把自己給氣倒了,然后發脾氣。你卻曾在電話里沖我嚷:“這樣的事,我告訴你,地上有一層!”現在想想,可不是嘛。
書架上那張復旦時期的照片不大像你,沒有后來的你好看。我想是這樣的:容顏它會自我修整;一個人善良,自會越長越舒服。你看那些貪官,不是眉毛倒掛,就是眼袋深重,都是自修得來的。
你總是客氣,禮數周到,寧愿自己吃點虧。都是小虧罷了,贏來的東西更有價值。
你讓我明白,一個女子,先要靠自己的力量把生命的圓圈劃完整,才有可能留住圈外絲絲縷縷的光輝,才有可能變成一個太陽。
我最后悔的,是沒能在你最后一次來我家時及時給你忠告。
城市女性罹患卵巢癌的幾率越來越高,而且“年紀越輕走得越快”。2007年4月15日,一定是你拿到化驗單的日子,那天13:27和15:16,你一連在博客上發了兩篇無標題、無內容的博文,前一篇,是你喜洋洋轉的“路邊社消息”《中國股市今天尾盤為什么戲劇性下跌》,由“記者高不清報道”。此后,那個蔚藍色博客再沒更新過。
那時候我們已經不在一家單位,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反應和處理的。各方面匯攏來的信息表明,你沒有托關系,沒請同事幫忙,可能連母親和弟弟也是隔了好一陣才知道的。你不愿意麻煩別人,習慣于帶給他們笑容。
你在新疆兵團長大,身上有一點男孩子般的爽氣,有一點溫暖他人的能量——像烏魯木齊晚上八九點還掛在天邊的夕陽。追悼會上那個代表少年伙伴致辭的男生念到“她是我們兵團的好女兒”時,眼睛鼻子都紅了。
聽說過一件小事:你在上海當記者,有個中學還是小學同學也在上海謀生,干的好像是復印機維修的活兒。單位復印機壞了,你趕緊引薦他來修,但他不過掙了幾十塊錢。你過意不去,請他吃了一頓好飯,飯錢比維修費要貴。
那個人不多話蠻多的單位,從領導、記者到美編、校對,人人都說“她真是好人”。你在的時候他們就這么說。在上海的文化單位里,這幾乎是奇跡。
這個好人,規規矩矩去排紅房子醫院的長隊,幾乎三四個月后才輪到做切除手術。當我略有耳聞后,每次見你上MSN,剛想問一兩句,你又下線了。又過一陣,簽名改成“巴巴頭”——進入化療階段了。但我們誰都不知道你在哪里,因為你托領導轉達:不太方便見人。后來才聽說,第5次化療后,你突然腹痛得無法躺下,只能趴在桌上坐著睡……但你不麻煩別人。
凡此種種,我只好理解為:你對自己沒那么緊張,你不是很愛自己的人。
我不能忘卻那個下午。忽然得到消息:去看看艷萍,她快不行了。
我沖出家門去攔出租車,后來發現沒穿襪子。沖到病房,光頭的你身上插了許多管子,還連著一臺什么儀器。6次化療后,好端端一副容貌瘦得只剩面部輪廓。病灶切除后,癌細胞居然魔鬼一般擴散了。我想請你等一等,容我發信給美國的這教授那Ph.D,或者再看看國內還有什么華佗的傳人。然而我能想到的,你的親人一定都想到過。
你看到我,認得,笑著說“美女”,然后繼續睡了,醫生管這叫“昏迷”。我沒有辦法挪動,只能坐在那里看你。后來你稍好一些,掙起來給小侄子穿鞋,還豎起一根手指笑吟吟說“嫦娥一號”——你知道嗎?“神七”都上天了。
你好像渴了,想喝橙汁,但軟綿綿喝不動了,只能用棉簽蘸一點放在唇邊吸吮。你一下一下吮著,臉上無比滿足。沒有人能止住眼淚,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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