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機與期望管理

【新君王論】

奧巴馬在芝加哥發表總統選舉獲勝演說時，有此感人的一段：

“很多人未必會同意我作為總統的每項決策，而政府亦不可能解決所有問題，但我承諾至少我會對大家坦白，坦白講出前面大家會遭遇的困難和險阻。我會聆聽你們的聲音，尤其是當大家意見相左的時候。”

(There are many who won't agree with every decision or policy I make as president. And we know the government can't solve every problem. But I will always be honest with you about the challenges we face. I will listen to you, especially when we disagree.)

很多人都認為，這也是在一場重大危機中，一個政府對人民應有的態度。

例如莫里斯(Dick Morris)在《Power Plays: Win or Lose —— How History's Great Political Leaders Play the Game》一書中的“Mobilizing the Nation in Times of Crisis”(在危難中動員和激勵國民)一節便提到，要在一場危機中凝聚民意，關鍵就是向民眾誠懇、坦白交待，切忌心存僥幸，令民眾盲目樂觀，到頭來適得其反。他拿羅斯福和丘吉爾的成功以及約翰遜的失敗，作了一個對照。

作者說丘吉爾和羅斯福與約翰遜的最大分別，就是后者認為民眾麻煩多多，講理沒有什么好結果，倒不如隱瞞他們于一時，并心存僥幸地以為，只要快刀斬亂麻處理了越南戰爭，便手腳干凈；相反丘吉爾和羅斯福卻認為，若要民眾與你共渡時艱，熬過一段可能曠日持久的苦日子，打從一開始便要誠懇坦白交待，令群眾有充足的心理準備，并建立個人誠信，因此兩人從未向民眾諱言二戰的艱辛。

例如在日軍偷襲珍珠港之后兩天，羅所發表的《爐邊閑話》(Fireside Chat)便說：

“我們一定會告知大家所有消息，無論好與壞、又或勝與敗……直至目前為此，所有消息都是壞的……在戰爭初期，傷亡率毫無疑問會很高……民用金屬一定會嚴重短缺……我們將會徹底犧牲很多東西……我們將會付出辛勞工作、痛苦以及血汗作為文明的代價。若然你質疑代價是否委實太大，你該去問問那數以百萬計奴役于希特勒暴政下的人們的答案。”

莫里斯再三提醒，領導人要提防讓不切實際的樂觀情緒蔓延。

例如在著名的敦刻爾克渡海大撤退成功，英軍逃過被德軍包圍殲滅的厄運之后，丘吉爾便阻止其他人慶祝，并說：“戰爭不是通過成功撤退而贏得的。”為的就是擔心軍民有一刻松懈下來。所以即使有好消息可以公布，他都不時加上一句補充：“我們必須提防悲觀主義，但也得同樣提防樂觀主義。”

戰爭，又或者在一場重大危機中，政治領袖究竟可以有多坦白，我相信未必所有人會完全同意上述的一套講法，但如果換轉一個角度去看，我想起碼有一點是很清楚的，就是領導人要提防讓不切實際的樂觀情緒蔓延，切忌心存僥幸，令民眾盲目樂觀，到頭來適得其反。

11年前，1997年10月，當亞洲金融風暴最初吹起時，當時身為香港財政司司長的曾蔭權，曾經樂觀地預測圣誕之前香港經濟便可以復蘇，結果證實他真的太過樂觀，話足足說早了8年，香港經歷了漫長的衰退，而曾蔭權事后更被人揶揄了很久，甚至被起了“圣誕權”這個不懷好意的外號。

吸取了上述因盲目樂觀而換回來的沉痛教訓，特區政府這次面對金融海嘯，論調變得極為審慎，甚至流于悲觀。10月初，當海嘯初起時，財政司司長曾俊華便曾經于5天內，三度為經濟衰退迫在眉睫預警，而且措詞一次比一次強烈。

先是于10月9日說：“大型金融風暴尚未來到香港，社會須團結，同心合力及作更好準備面對尚未來到香港的金融風暴，否則將面對很大困難。”

接著10月10日他說：“現時只是風暴的前奏，真正風暴未到，社會要團結一致合作，為金融海嘯作準備，齊心抵御；零售飲食業將首當其沖。”

最后是在10月13日，他原本出席立法會會議談的是雷曼迷你債事件，但卻主動再次提及金融風暴：“全球金融風暴帶來的沖擊非同小可，風暴越來越近，預計明年本港經濟出現衰退的風險越來越高，監管機構必須提高警覺應付挑戰。”

據政府“消息人士”向傳媒私下解釋，政府這樣三番四次唱淡經濟前景，是害怕港人缺乏危機意識。

12月15日，曾蔭權特別召開記者招待會，再次作出經濟預警，指出美國引發的金融海嘯，已演變成全球經濟衰退危機：“對亞洲經濟的打擊，不小于98年亞洲金融風暴，香港在2009年出現負增長似乎無可避免。”他更鄭重地警告：“所以各位市民要做好心理準備，未來12個月會是非常困難的日子。”

其實，這也可視作“期望管理”：就是把最壞的情況說出來，把公眾的期望調低，讓他們不寄厚望，到情況真的出現時，因為大家早已有心理準備，沖擊便可減少，即使結果未必真的如此惡劣，公眾亦未必會反過來怪責你，只會松了一口氣。

如引用股票市場的術語，這就是所謂的“盈利預警”，即在業績未公布前，公司管理層事先張揚企業盈利將會倒退的消息，好讓市場和股民有時間慢慢消化，最后到負面消息真的出籠時，因為大家早已有了心理準備，就可以大大減低殺傷力。

但同一個記者會上，曾蔭權又估計，全球經濟會于2010年開始回穩，屆時香港經濟將會開始復蘇。

問題是，這又會不會過于樂觀，為這次預警留下一條尾巴呢？

（作者為香港中文大學政治系高級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