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義的社會不應該“內卷”|紀念羅爾斯誕辰百年
正義的社會還會“內卷”嗎?如果人們不再僅僅迎合社會需求,可以真正致力于發掘自己擅長和喜歡的特質,如果人們的努力不是相互為敵,而是相互促進,那么答案是否定的。兩個“如果”必須同時實現:自我的解放只有在同時也服務于他人的解放時,才能真正得到解放。
責任編輯:周建平
1971年,50歲的約翰·羅爾斯(JohnBordleyRawls,1921-2002)出版了個人學術生涯的第一部著作《正義論》。拿到打印出來的書稿,他被這本厚達六百頁的書嚇了一跳——他最開始交給秘書的打印稿只有兩百多頁,多出來的部分,都是他自己之后不斷完善和填補進去的。
和他許多才思敏捷、口才一流、在講壇和公共場合光彩奪目的哈佛大學同仁不同,羅爾斯個性嚴肅、不善言辭、為人謙和,總是在認真聽取同行對他的學術批評。他思想深刻、學術地位崇高,為人卻如此謙卑,一些熟悉羅爾斯的人甚至認為他是一個典型的impostorsyndrome患者(“冒充者綜合征”,一種個體心理特征,是指個體按社會客觀標準評價已功成名就,但本人內心卻懷疑自己的能力,認為自己的成功只是碰上好運氣、好機遇而已,總覺得自己配不上所處的地位)。事實上,他這種極為特殊的心理,和他童年至青年的經歷、學術思想有著莫大相關性。
這本包裹在綠色封皮里的《正義論》一經出版,可謂“橫空出世”——“綠魔”風靡哈佛校園,迅速成為經典,被譽為復興西方政治哲學的扛鼎之作。當時,羅爾斯最重要的思想論敵之一、現代國際哲學界標桿人物羅伯特·諾齊克如此預言道:“從今以后,政治哲學要么在羅爾斯的理論內里做,要么必須解釋為什么不這樣做?!?/span>
之后發展的一切確實印證了諾齊克這一預言——自1971到2021年整整半個世紀,在思潮涌動、群星璀璨的全球思想學術界,無論是諾齊克、法學大家羅納德·德沃金,還是以“公共交往理論”揚名天下的尤爾根·哈貝馬斯等一干重量級思想人物,都緊緊圍繞著羅爾斯的議題展開討論,提出質疑和挑戰。羅爾斯的另一位哈佛同事、以公開課《公正》火爆全球的“超級學術明星”邁克爾·桑德爾,在1980年代初正是因為提出對羅爾斯正義論的批評,而完成個人的巔峰之作《自由主義與正義的局限》,此后在學術創見上再無真正突破。
曾有人統計:自1971年,全球共有約五千余部論著專門對羅爾斯的學說進行研究討論。大部分學者都認可一個結論——約翰·羅爾斯是“20世紀最偉大的政治哲學家”,有評論家甚至把他與柏拉圖、阿奎那和黑格爾這些西方2500年來思想史上的泰斗相提并論。
在東方,羅爾斯和他的《正義論》也同樣深刻影響著中國思想界和公共領域。只要稍稍對思想、文化議題有關注的讀者,大多聽說過羅爾斯的“無知之幕”、“差別原則”,乃至正義的“兩個原則”等思想概念。
作為一名業余學術愛好者,我仍記得第一次閱讀紹介羅爾斯思想的書籍時,那種觸電般的震撼——譬如,羅爾斯認為:在家庭出身、教育之外,人們的天賦、努力也都屬于命運的“彩票”,由此獲得的獎賞和成就,也非個人的“應得之物”;以及從著名的“無知之幕”推導出的結論——一個社會的公平狀況,取決于這個社會中生活處境最差的那個人……
羅爾斯的正義理論橫空出世,有著深刻的歷史和時代背景:20世紀上半葉是一個喧囂、混亂而又殘酷的時代,兩次世界大戰的爆發,資本主義世界內部頑癥和國際問題的激化,表明一個舊世界的秩序已經走到了窮途末路。
在這種動蕩和混亂中,發生了一個被稱為“資本主義文明化”的重大轉折,從經濟思想、公共政策、國際政治,到哲學、政治哲學等,西方世界出現了全面的變革,這種變革帶來的影響和后果也溢出、擴散至全球范圍。
近十年來,西方“硬政治”和新保守主義強勢崛起,社會日益撕裂,特朗普等極右翼強硬派政治人物上臺,并在其本國收獲不少于50%的民眾支持率。在如此大環境下,羅爾斯關于“正義”的言說,被一部分極右翼人士抨擊為“白左”觀念,一種要被無情丟棄的虛幻道德理想主義。事實果真如此嗎?在引領全球思想界、尤其政治哲學界半個世紀后,羅爾斯的正義理論真的已經失去往日光輝、成為明日黃花么?
當認真審視當下現實世界里的諸多沖突、對立和撕扯時,我們看到的是美國鐵銹地帶“紅脖子”階層的憤怒、有色種族的騷動、各國貧富懸殊繼續擴大,以及在新冠疫情背景下,疫苗在富、窮國之間的分配不均,民粹主義的極速蔓延。
在一片喧囂和混亂之中,“公平”和“正義”仍是最牽動普羅大眾心理的重大社會議題。正如羅爾斯早年所指出的:政治哲學的角色之一,乃是化解撕裂性的政治沖突,解決秩序的問題。
2021年正值羅爾斯誕辰百年之際,本刊邀請青年政治學者、羅爾斯思想的研究者、華東師范大學哲學系副教授惠春壽撰文,帶領我們廓清、深入這位現代思想巨子的正義論內核,以及在“拒絕內卷”、“消滅貧困”、“共同富?!钡葧r代關鍵詞之下,它將給我們什么樣的啟發。
2021年的春天,恰好就在羅爾斯誕辰一百周年之時,我開始要講授一門名為《<正義論>導讀》的課程。課上課下,學生們問得最多的就是:羅爾斯有沒有想到今天中國的年輕人正在面臨“內卷”?《正義論》能不能解決“內卷”的問題?于是,帶著他們的疑惑,我開始了重讀羅爾斯之旅。
20世紀曾經被認為是一個缺乏倫理反思的時代——在經歷了人類歷史上最為殘酷的兩次世界大戰后,絕大多數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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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絡編輯:游淑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