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運生:天才與夸父

縱觀袁運生的藝術軌跡:畢業創作和機場壁畫飽受贊譽與非議,改變人生走向;應邀赴美,在西方語境里不懈探究與突破;歸國后,將中國傳統造型引入基礎教學——他的實踐見證了中國美術向現代化轉型的歷史,是極其難得且復雜的個案。

袁運生在工作室  圖/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梁辰

一幅兩米多見方的畢業創作油畫,受到導師贊賞,卻被人以“毒草”為名批判;有學弟慧眼識畫,動蕩中偷帶回家保護,后來又無奈交出;此后畫作“顛沛流離”,受損嚴重;半個多世紀后,經修復師三年工作,終于重見天日,并由作者捐贈母校。

這并非杜撰的臺本,而是發生在畫家袁運生身上的真實故事。

2021年夏,《水鄉的記憶》主題展在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隆重展出,麻布上的朱紅、天青、赭石與土黃,連同一側墻上的百余幅水鄉速寫小稿,鋪陳出歲月的痕跡。同一時刻,《魂兮歸來》主題展也在站臺中國展出。陳丹青稱“我們的歷史總是非常遲到”,雕塑家王少軍感嘆“誰說遙遠的往事注定要消亡而不能重現?”

袁運生《水鄉的記憶》(2020年修復后),布面油彩,243cm×245cm,1962  圖/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提供

展覽現場,藝術家袁運生身著棗紅色西裝,銀灰色微卷發如常地梳到腦后,精神矍鑠得不像一個八旬之人。有美院學生對著那些速寫嘖嘖稱贊:“袁先生線畫得真好?!?/span>

極佳的線條感和領悟力,本是天賜袁運生的禮物,加之澎湃的激情、意識和力量感,受訪者無不以“才子、天才”冠之。天才往往躲不過命運捉弄,“青年右派、東北下放、云南白描、機場壁畫、80年代遠游美國、14年后歸來不失赤子之心”……評論家殷雙喜指出,媒體和公眾對袁運生的熱情集中在他的傳奇一生,卻鮮有人能理解他對傳統藝術的執著,以及創作中竭力打通中西藝術的探索。

陳丹青屢屢把他比作堂吉訶德。在我眼里,他也像極了其壁畫新作里的夸父,一路奔逐,永不止歇。

藝術史家朱青生長期梳理中國當代藝術。他認為袁運生獨特的個人經歷里蘊含著歷史的厚度,和個人與美術界、與世界對話的關系?!霸谧罾щy的時候,他的誠心和勇敢為人們樹立了人格榜樣。也讓我們可以思考和探討,藝術者該給文明怎樣的新的可能性……袁運生覺得,他的出現就是要完成某一種承擔。而一個藝術家只要能夠在文明中間留下痕跡,他就是未來美育的資源?!?/span>

第一道關口

讓我認清個人是有限的,竟然要受火煉一般的煎熬,這是沒有想到過的。

——袁運生

《水鄉的記憶》里,河道旁有戲臺、青磚黛瓦、還有廊橋,有女子托著盤子,上面放著白蘭花。右下角沉思著的女孩似乎象征著對未來的期許。那時的袁運生內心的親切和喜悅,大約也像這女孩一樣。

二十出頭的袁運生,作品是央美櫥窗里的????!澳切┝曌鲏K面筆觸很明確,很干脆,不像有些油油膩膩、拖拖拉拉的那種,色彩是冷暖大塊,整體和局部關系都挺好?!蓖瑢W劉秉江回憶。

上世紀50年代,蘇聯契斯恰科夫素描體系被引入國內,強調嚴格的比例、透視、光影的準確性,至今影響深遠。中央美術學院特地邀請蘇聯畫家馬克西莫夫來華開油畫訓練班,更夯實了寫實主義在我國美術教學上的至高地位。袁運生雖對馬克西莫夫表示尊重,卻漸漸對這種教學體系產生質疑。

1957年暑假,袁運生去海島體驗生活,和同學私下議論幾句,便被人舉報,成了“學生右派”。經過一次全系大會批判,他抗拒改造,和同樣被打成“右派”的美院老院長江豐等人一同下放到雙橋農場勞動。

生性自信、“天不怕地不怕”的袁運生正是青春飛揚時,突遭“當頭一棒”,難免萎靡。但和一群閱歷、學養深厚的師長同吃同住,海闊天空侃藝術,他深受感染。尤其是正氣堅韌的江豐,成為他畢生敬重的人。

1961年1月,袁運生在雙橋農場為江豐作肖像速寫,江豐一直將此畫掛在家中多年。此為原件復制品  圖/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提供

兩年后回到美院繼續學業,氣氛活躍起來,像是一片冰冷里瞅見了小陽春的苗頭,鄉鎮自由市場的活力也引發袁運生敏銳的關注。他想在畢業創作中把家鄉獨有的風物特色,以及他對東西方藝術結合的理解表達出來。

1962年春天,他去蘇州東洛、甪直、睢亭、斜塘、勝浦等古鎮體驗生活,制定嚴格的采風計劃,規定每天的創作時間并做筆記。在甪直,袁運生看到小河的岸上常有石塊伸向水面,那是為來往船只系繩用的,不單有孔,還有浮雕的紋樣。小舟往來,他坐在岸邊,身邊放一小袋炒面,用一瓶墨汁勾畫著,“感到十分親切和喜悅”。

他先是用鋼筆線畫滿了40公分見方的稿紙初稿,得到了老師董希文的肯定。接著著手人物局部的素描和色彩稿推敲。又花了一兩個月,在美院的266教室完成。劉秉江說,袁運生畫稿中的懷舊情調,還帶著意大利畫家莫迪格列尼的影子,和其他同學的風格非常不一樣。

但最終作品獲得的系院評價朝向兩極。董希文認為應給最高分5分,另一派認為不符合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標準,最高只給2分。最終在董希文的堅持下給了“4+”。事情并未就此完結。次年,這張畫在“春芽”畫展上展出,人們在留言簿上展開論戰,而《美術》雜志則發表了署名為“柳聞鶯”的評論:“不論作者所描繪的是舊時的記憶,還是新生活的印象,總不應該丑化勞動人民的形象,把他們畫成體態畸形和有暗淡情緒的樣子?!?/span>

袁運生《水鄉的記憶》創作素材之124 袁運生 12cm×19.8cm  1962 紙本墨筆  圖/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提供

1963年11月,就在中央美院即將批判《水鄉的記憶》之時(當時袁運生已在吉林),小他幾歲的美院學生張郎郎意識到了風暴的來臨。

“我們在乒乓球室發現那張畫,欸,發現這畫變成一個擋板在那兒。一般畢業創作都是館藏收起來,怎么會拿出來?我馬上就意識到,大概要批判這張畫,就覺得袁運生挺冤枉的。趁當時全院開一個討論會的機會,我用剪子把畫從框上裁下,卷成一卷,先放到宿舍。開完會都夜里了,我說不舒服要回家住,我家是北京的嘛,大家也沒在意。我就夾著畫出來,當時開門的王大爺在那,我遠遠走過去,看他趴在傳達室的桌上,一邊和他說話,一邊就這么把畫帶出去了……”

畫“失竊”后,公安部門介入調查。張郎郎迫于壓力把畫歸還給美院。但后來幾年,畫下落不明,據說還曾被用作地震棚棚頂,損毀嚴重。再后來,《水鄉的記憶》如何回到袁運生手中,他已記憶模糊,無從講述。

2020年11月,袁運生致信中央美術學院院長范迪安,向母校捐贈此作。幾經坎坷,《水鄉的記憶》從創作、爭議、失蹤、損壞、修復,又回歸它的誕生地,宛如一個輪回。央美美術館典藏部主任李垚辰在策展過程中,頭一次觸碰到原作和幾十年前袁運生的速寫稿,很是激動?!凹雀信逶\生先生在造型語言上的探索,也借由圍繞這幅作品發生的一切,看到歷史對于當下的啟發。社會對作品的塑造,同樣是藝術史帶給我們的深刻思考?!?/span>

董希文的中國心

我們在董希文的身上看到的是一種樸素、謙卑——甚至是去個人化——的情感投入。反之,在袁運生的身上卻毫無違和地匯集了民族性、民間性及個人性(或個人英雄主義)三種不同的自覺和訴求。——魯明軍

畢業時,袁運生被分配至長春市工人文化宮從事宣傳工作,一待便是18載。

在長春時期的袁運生與朋友  圖/曹樹富

在長春,袁運生一家五口擠在不到15平米的蝸居里。白天他在文化宮完成指定的宣傳畫任務,有時也在窗口賣票,下班后則趴在小間,或坐在床頭作畫。但他的好友、攝影師王瑞透露,袁運生從未有過“小人長戚戚”似的怨天尤人。

他至今記得,第一次去袁運生家那日,他在一旁聆聽老袁和新認識的朋友王仲侃侃而談?!霸掝}從中央美院的教授、藝術家的創作軼事,到馬雅可夫斯基的詩、愛森斯坦的電影蒙太奇、西蓋羅斯的墨西哥壁畫、畢加索的繪畫、珂勒惠支的版畫、智利畫家萬徒勒里和詩人聶魯達等等,隨性而談,范圍甚廣?!?/span>

從袁家出來,他們還在雪地上走了一個多小時。王瑞只覺得“頭頂不是冬夜的星空,而是散播著生機的春夜的星空,難以言述”。

1973年,袁運生收到了恩師董希文離世的噩耗。

說到董希文,世人最念及的往往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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