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了,成思危
成思?!∵B旭/圖
成思危,中國政黨制度中的傳奇人物,一個叫人難以忘卻的參政黨領袖,在北京的春天里,退休了。
3月13日下午四點,在北京市朝陽區吉祥里中國民主建國會中央機關大樓,在成思危位于三樓的新辦公室里,我們進行了他卸任前的最后一次媒體專訪。
他的幕僚說,他的辦公室原來在四樓,兩個多月前他在民建九大上退休,而后執意將自己的辦公室讓給繼任者,還表示不要辦公室徹底回家。經不住舊日同事的勸慰,他搬進了三樓那間小辦公室。
依照中國政黨制度的規則,他在結束11年民建中央主席使命之后,還要告別全國人大的政治舞臺,從擔任10年的副委員長高位上卸任?!昂筇煳揖碗x開人大了,新的副委員長就要出現了?!彼艺f,這是自然的事,某種程度上是件高興的事。就職務對應的責任而言,他愿意我用如釋重負這個詞描述他此時此刻的心情。他說話時的淡定和從容,就像說別人的事。
他尊重組織意圖。他在多個場合說過,榮辱進退由組織決定,是非功過任群眾評說?;仡櫵膫€人歷史,他的榮辱進退的確是組織決定的。從化工部副部長到民建會員,從民建中央主席到全國人大副委員長,每一步都打上了組織的烙印。
但個人的選擇同樣不可或缺。16歲那年,成思危背著“反共”的父親,聽從共青團地下組織的命令,獨自離開香港,越過羅湖,“投共”到內地,是他自己的選擇?!拔母铩敝兴鸵蝗簛碜韵愀鄣睦硐肭嗄晔鼙M屈辱,很多人離開祖國,而他卻選擇留下。46歲那年,棄化工學管理是他自己的選擇,學成后沒有留在美國也是他自己的選擇。
我問他為何會離開父母來到內地,他把自己比喻成巴金《家》中勇敢熱情的覺慧,并用我的年輕和他的年輕解釋說:你們年輕,不懂得那個大轉折的時代。他說,那時候在香港,不少年輕人像他一樣,受左翼進步作家的影響,揣著報國情懷,擁抱了新中國。
一時的沖動或許容易理解,難的是雖九死而猶未悔。他的父親,一代著名報人成舍我,是中國新聞史上大名鼎鼎的開拓者,在和汪精衛的沖突中,說過一句報人沒齒難忘的話:“我可以當一輩子新聞記者,你能當一輩子行政院長么?!彼哪赣H蕭宗讓,留學法國,攻讀法國文學,性情溫婉。他的四個姐妹都在各自的領域功成名就,如大姐定居法國,曾三次競選過法國總統。他本來就可過上世俗意義上的體面生活,無需當革命黨人改變命運,更不需要遭受生離死別的苦楚。離開香港后,他再也沒有見過自己的母親,與父親的相見還是28年之后的事。
在一個理想主義變得奇貨可居的年代,聽他說少年時的理想沖動,看他額頭上的老年斑,我似乎感受到理想主義情懷的觸手可及,體味到自強不息的精神力量。12歲生日那天,父親送給他“自強不息”四個字。他說,他對這幾個字的理解是“順境時不懈怠,逆境時不沉淪”。
逆境時不沉淪,難?!拔母铩钡那铓q月中,他燒鍋爐時學習鍋爐學,無事可做時,自學了幾門外語。
順境時不懈怠,更難。兩年前,我曾聯系過他的專訪,那一次的采訪提綱問題多多,他的幕僚后來跟我說,他太忙了,哪有時間和你討論那么多問題。一個民主黨派出身的國家領導人真的有那么忙么?后來我得知,除了政務,他在治學上投入的時間,不僅政治家中罕見,學者中也不多見。他兼任了中國科學院等科研機構和大學的學術職務,帶了一些博士研究生,他說他每天午夜方寢,凌晨6時許起床,節假日和晚間都在學習。他說:“我從不懈怠,做了10年的副委員長,從未去北戴河度過假?!?BR> 他信奉治學乃從政之本??吹贸?,他對自己作為一個學者的成就是滿意的,對自己作為一個政治家的成就也是滿意的?!皟蓵闭匍_前幾天,民建中央在全國政協禮堂隆重紀念“風險投資”一號提案10周年。10年前,成思危領導民建中央提交了建議發展風險投資事業的提案,這是他一生中的得意之筆。但對“中國風險投資之父”的冠冕,他說過譽了,他只愿意說他是中國風險投資的積極推動者。
回望以參政黨領袖身份活躍在政治舞臺上的11年,他說不虛此生。去年12月20日,在民建中央九大閉幕式上,他做了一個演講,說從政的11年,是他人生最輝煌的11年,這11年里,他沒有偷懶,他踐行了報國的諾言,做出了自己的貢獻,所以,有了這11年就不虛此生了,沒什么遺憾了。
在告別政治舞臺的最后日子里,我請他評價自己的一生,究竟是一個政治家,還是一介書生?
他停頓片刻,說,是一個學者型政治家。
我問這個問題,是因為他與我們印象中的政治家不一樣。他有參政黨領袖成熟的一面,比如說“識大體,顧大局,有作為”,但也有學者執拗的一面。他偶爾在股市中冷不丁地說一句,滬深股指就會跳一下。民間社會質疑他沒有處理好國家領導人和學者的身份關系。但他依然故我地說。有一次,一個權勢部門在他發言后不久即公開宣稱,成思危的言論僅僅代表他個人。他似乎也不忌諱。
采訪時,他依然還是我們這個國家的在職領導人,但是沒有秘書在場,沒有下級官員陪同,他就像一個教授在等幾個討教的同仁。我希望專訪他的電子郵件發給他后,他當即回復說可以,并定下時間地點。按過去的經驗,采訪黨政要人,起碼需要一份蓋好單位公章的采訪函件。他什么也沒要。采訪開始時,我擔心采訪過于正式,就挪了椅子坐在他斜側,他絲毫沒有介意。
學者們往往講究片面的深刻。他似乎也是。他在回復我的電子郵件中,說采訪提綱太寬泛了,他什么都可以回答,但他希望問題能夠集中些。這樣的回復,讓人想起導師給研究生指導論文。
采訪結束后,攝影師給他拍照。他站在國旗邊拍了一張,站在兩幅他自己擬就的座右銘前拍了兩張,一幅字是:隨遇而安,知足常樂。另一幅字是:多研究,少開口;多學習,少應酬;多辦事,少出頭;多協商,少獨謀。
整理采訪筆記時發現,我們的采訪并未依據最初的提綱照本宣科,“超綱”的問題他也回答了。而且,在他大詞串聯的國家敘事中,夾雜了“年輕,孩子,沖動”這樣的民間語文,沒有春秋筆法的微言大義,也沒有“臣光曰”的正襟危坐,有的是一個學者的嚴謹表述,一個古稀老人的生活感悟。
(責任編輯 李紅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