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旭東:沒有一以貫之的西方本質
如何反思西方普遍主義話語,在普遍與特殊的辯證法中建立起富有生產意義的跨文化互動?
發自:上海
責任編輯:周建平
學者張旭東的五卷本文集在2021年陸續出齊,匯聚了他過往30年的學術研究成果。30年來,文化語境持續變化,但就“立足當代中國的思考”而言,對文化認同和西方普遍主義話語的討論和反思,始終具有積極意義。
1986年,張旭東畢業于北京大學中文系。上世紀90年代,張旭東赴美求學,其后在紐約大學比較文學系和東亞研究系任教至今。走出文化舒適區,從遠處觀察中國后,張旭東開始思考世界話語體系:世界通行的主流話語是如何建構起來的?中國在其中處于怎樣的位置?
在殘酷的資本主義國際競爭和赤裸裸的利益沖突中,該如何解答文化領域的普遍與特殊、自我與他人的問題?這一思考延承晚清,在本世紀初又一次達到小高峰。在張旭東看來,個人認同和集體認同的問題,似乎同全球化帶來的世界新秩序、身份多重性、新的普遍性甚至是“標準化觀念”處在緊張的關系中。
過去20年里,世界發生了深刻的、結構性的變化。張旭東認為,“當簡單化的‘全球化意識形態’被資本主義市場、地緣政治、民族國家主權形態、不平等與階級沖突、種族問題乃至‘文明沖突’一層層剝去‘含情脈脈’的面紗時”,普遍與特殊的辯證法、文化內在的政治性等問題,“就再次咄咄逼人地出現在了我們的面前?!?/p>
《南方人物周刊》近期采訪了張旭東教授。當各種利益、制度、價值和立場之間的沖突日益激化,且比以前更斷然地伸張自身正當性時,張旭東選擇從文化政治的基本學理反思再出發,去討論眼下的問題。對任何一種文化,在更大的經驗和知識范圍思考特殊與普遍、自我與他人的辯證法時,都需要一個善于學習、傾聽和自我更新的民族意識,在對外交往中承認他人的生活世界及價值根基,并通過翻譯、對話和理解建立起富有生產意義的跨文化互動。
什么是全球化時代的文化認同?
南方人物周刊:在《全球化時代的文化認同》第三版的前言中,你說到今天重提“全球化時代的文化認同”,外部語境和內部語境都已發生深刻變化。
張旭東:這本書第一版是2005年,這16年中國經濟騰飛,全面工業化帶來了勞動和社會組織的質的、不可逆轉的改變,民眾和知識分子關心的問題也有很大變化。
2000年前后,中國知識界也是在用一種比較系統化、知識化的語言表達普通中國人的經驗和焦慮,總的問題還是中國要不要融入世界主流。當時的一些爭議,包括這本書的出版背景,是如何應對和表述思想界內部在擁抱主流之下的那層不安和焦慮,或者說一層疑問。這個疑問不涉及狹義的左右,而是晚清以來中國人一直有的思考:一方面要改良、革命、現代化,另一方面又疑惑我們改良后還是不是中國人了,我們是不是瓦解了中國文化,是不是守不住自己的傳統了。這本書之所以叫《全球化時代的文化認同》,簡單來說就是問,我們現代化了,但我們還是不是“中國人”?這個問題不僅中國有,當年俄羅斯也有,質疑彼得大帝的西化改革會不會扭曲了俄羅斯的靈魂。甚至德國人也有這樣的問題,尼采擔憂德國現代化之后,德國文化會處于英法“頹廢”的陰影下。
我曾多次談到,文化在終極意義上是生活世界和生活形式的自我表達;就這個生活世界和生活形式具體的存在形態而言,它本身具有一種固有的、但卻是隱而不彰的政治強度,也就是說像任何生命體一樣保存自己、肯定自己、伸張自己、捍衛自己的意愿和意志。這個時代的狀況是不同意義系統、情感道德系統和價值系統比鄰而居、摩肩接踵,同時信息爆炸,可以瞬間傳播,如何作為一個“世界人”與如何作為“自己”在許多時候是同一枚硬幣的兩面,在另一些時刻,則逼迫人們進行非此即彼的選擇。
因為過去三四十年的成功,一個結果是今天中國關注的是如何參與規則的制定,如何以自己的方式去改造世界。這在世界歷史的過程中,也是一個很自然的轉變。但這個轉變在國際上會帶來反彈,因為你會去改變現有格局、改變資源分配或者說是空間的占比。
如今國內有一些文化思想心態,我覺得可能有些急于宣布進入了所謂“后西方”時代,從美國時代進入中國時代。我個人認為這種提法是有些倉促和欠考慮的。前陣子我遠程參加了一個會議叫“后西方時代”,我在會上提出的看法是,“后西方”和“后現代”、“后殖民”一樣可以談,但大家要明白自己在談什么?!昂蟆笔窃趺磦€“后”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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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絡編輯:解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