豈能皆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一個民主黨派領袖的中國式參政路
2008年3月6日,成思危的繼任者、民建中央主席陳昌智回答記者提問?!≌鐚W寶/圖
參政,影響決策
南方周末:作為一個民主黨派的領導人和一名學者,您是如何將學術研究成果和參政議政結合起來的?
成思危:治學和從政都是為了報國。作為學者,治學是參政的基礎。發表意見也好,推進人大立法、監督工作也好,我都要以治學為基礎。我的工作涉及經濟立法比較多,沒有學術研究,是做不好的。
比如說公司法修訂的時候有人提出,上市公司既然有了監事會,是不是可以不要獨立董事了?根據這樣的想法,公司法修改草案上寫著“上市公司可以設獨立董事”,換句話說,就是可以設也可以不設。我堅決不同意。根據我的研究,監事會是代表大股東和職工利益,而獨立董事是代表公眾投資者利益的。如果你不要獨立董事,那么,當大股東的利益和職工的利益一致的時候,監事會就可能損害公眾投資者利益。
所以,無論是人大常委會分組審議會上,還是委員長會議上,我都主張把“可以”兩個字拿掉,最后大家采納了我的意見。相當于將“可以”變成了“應當”,將任意性規則變成了強行性規則。
南方周末:您領導下的民建中央在參政議政中,是以什么樣的方式影響中央決策的?
成思危:民主黨派都有不同的聯系對象。民建和經濟界人士聯系密切,七成以上是經濟界人士。我們參政議政的方式與此相關。大體上說,民建中央參政議政有兩個重點,一個重點是研究如何發揮市場在資源配置上的基礎性作用,結合中國國情,大膽借鑒風險投資等等國外先進的東西,提高發展的效率和效益;另一個重點是如何堅持和完善社會主義制度,保障公平和公正,特別是保障弱勢群體的合法利益。
圍繞這兩個重點,我們通過提案,寫報告,領題目,在協商會上發言,給中央領導寫信等等方式參政議政,為中央領導建言獻策。
南方周末:提案我們容易理解,其他方式我們則很少聽說,您能否舉幾個例子?
成思危:給中央領導寫信,是常見的參政議政方式。比如,我前年到西藏、青??疾?,回來后寫了一個報告,我簽上名,以民建中央的名義,遞交給中共中央,就青藏環境保護等問題提出一些建議。中央領導同志批示給發改委,他們專門研究之后,反饋給中央領導,中央領導又批示反饋給我,告訴我建議落實的情況。
相比之下,領題目則不太常見。所謂領題目,就是中央提出問題,我們針對問題再提出建議。比如說,三年前的春節座談會上,胡錦濤總書記提出外匯增長比較快的問題,跟我說:思危同志,你們是不是可以研究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針對這個問題我們專門作了研究,并及時提出了建議。
南方周末:民建中央在參政議政中,對中央政府的重大決策產生了哪些影響?
成思危:過去十年間,影響最顯著的提案就是建議發展風險投資事業的提案。1998年九屆政協一次會議上,這個提案被大會列為一號提案。由于適應整個形勢的要求,中央領導同志高度重視,十幾個部委聯合落實這個提案,掀起了中國風險投資的熱潮。如今,我國風險投資事業已擁有360家風險投資機構、管理資金超過660億元,成為僅次于美國的世界第二大獲得風投資本的國家。又如,兩年前,我們提出統一內外資企業所得稅,被全國政協列為一號提案,相關法律目前已經正式實施了。當然,我們提出的建議有的黨派和社會人士也可能提過,但只要能夠被采納,就算是起到作用了。
南方周末:推出一個有望對中央決策產生影響的提案或者報告,一般需要多長時間?
成思危:不管以什么樣的方式參政議政,不管是提案還是報告,都要建立在實地調查和學術研究的基礎上。不能光喊幾句空話。每個建議的提出都不簡單。例如廉租房問題,我們在給中央寫報告前后,就與建設部開了三次會。我本人三次都出席了,建設部部長汪光燾出席了兩次。2005年,廉租房提案提出后,汪光燾和我們交換意見,我們感到還需要做很多調查研究,我們就專門開了一次研討會,還派人到美國和德國考察廉租房問題,然后和建設部做第二次交流,形成意見后我給溫總理專門寫了一個報告。第三次和建設部交流,是討論如何落實溫總理的批示。前前后后,有一年多的時間。
慷慨陳詞,鞠躬盡瘁
南方周末:聽說,您在參政議政的時候比較注重傾聽普通老百姓的心聲,您是怎樣聽到底層聲音的?
成思危:我天天都上網。不一定只看網友對我的評論,我可以了解網上人群的動向,并從網友的一些評論中得到啟示。
我還看人民來信。不少人給我寫信,反映社情民意。有的企業退休的同志給我來信說,同樣大學畢業,企業退休和機關退休待遇就差很遠,他們說,我們不是活不下去,就是咽不下這口氣,憑什么都是同班同學,從企業退休的待遇就比政府機關低得多?
另外,我每到一個地方都召開民建會員座談會。我當了11年的民建中央主席,開了幾百次座談會,因為我覺得民建會員反映情況可能會真實一些。
南方周末:參政議政中,您曾經寫過一句話:慷慨陳詞,豈能皆如人意;鞠躬盡瘁,但求無愧我心。這是您自己的原創嗎?
成思危:豈能皆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不是我的原創,這是徐悲鴻曾經用過的,我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原創。但慷慨陳詞和鞠躬盡瘁,是我加上去的。我擴充這句話,用它來鼓勵自己,無論是著書演說,還是建言獻策,或者在全國人大常委會履行職責,都以這句話鞭策自己。
我講話,往往是和潮流不一樣。熊市的時候,我讓大家以堅定的工作恢復股市的本色,股市太熱的時候,我又講要注意泡沫。大家強調效率的時候我講公平,大家過分講公平的時候我又強調效率。不嘩眾取寵,不迎合潮流,在一定程度上要有勇氣,我只能“但求無愧我心”。不要想你講話人家都滿意,總有不滿意的。
比較而言,我更喜歡林則徐的“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思想境界要更高一些。
南方周末:您曾說過,參政議政過程中,應該“識大體,顧大局,有作為”。這話怎么講?
成思危:講話,要講真話講實話,但也要看場合,看對象,例如在內部講話就可以講得更尖銳一些,而在公開場合講話,表達同樣的觀點,用的語言就可能不一樣。這就叫顧全大局。但是你的主要觀點不能變化,不迎合他人,不嘩眾取寵,這是一個學者基本的道德。
南方周末:回顧您參政議政之路,您認為您的父親、著名報人成舍我,有沒有影響到您參政議政的風格?
成思危:父親一生自強不息,剛直不屈,愛國不渝,情深不移,對我的影響是不容置疑的。比如,我一直強調多說真話實話,少說空話套話,不說大話假話,我覺得這是一個學者從政的基本理念。當然空話套話一點兒不說可能不現實,但是說了沒用,多說真話實話,我確實是本著這樣的原則做的。
父親在我12歲的時候,寫了“自強不息”四個字送給我。我對自強不息的解釋,就是順境時不懈怠,逆境時不沉淪。這才是真正的自強不息?!拔母铩逼陂g,我受了委屈,身處逆境,但我不愿意沉淪,學了好幾門外語。燒鍋爐的時候,我學了鍋爐學,我不愿沉淪,相信總有一天還會有用。但是順境的時候不懈怠,我認為更難。說實話,像我這個年歲,不學習也照樣可以憑經驗當領導。我做了十年副委員長,從來沒去過北戴河度假。節假日、晚上和周末還要學習和寫作。這就是不懈怠,這也是自強不息。
退下是高興的事情
南方周末:過兩天,您就要卸下繁重的政務,離開參政議政的政治舞臺,此時此刻,您愉快么?
成思危:15日就要離開了。15日就要選出新的副委員長。官員是暫時的,學者是永恒的。所以從學界出來再回到學界,對我來說沒有任何失落感。我現在退出來回到學術工作中,對我來說是很自然的事情,某種程度是很高興的事情。
南方周末:我是否可以用如釋重負這個詞,來描繪您此時此刻的心情?
成思危:人生有兩個階段,一個階段要做你必須做的事,堅守你的責任,比如你當了人大副委員長,你就不能不管工作純粹搞學術。退下來,就可以轉入另一個階段,做我喜歡做的事情。搞學術研究是我的愛好,我愿意重新回到學術工作中。所以,我有一種從做我必須要做的事,轉向做我喜歡做的事的喜悅。從這一點說,可以說是如釋重負。把我從職務的責任中解脫出來。但是對社會,我還有一種使命感和責任感,只是不同于職務給我的壓力。
南方周末:16歲那年,您提著一個包,離開香港回到內地,回頭想想,究竟是什么力量鼓舞你做出這樣的選擇?
成思危:你們沒有生活在那個時代,那個時代是中國一個大轉折的時代,當時很多年輕人,不單我,都對新中國充滿希望,都心懷理想,離開家庭,來到內地,這是當時的潮流。我當時在香港上了進步的學校,受到左翼作家巴金等人的影響,就秘密參加了青年團,抱著一種報國的思想回來了。這也許是一種年輕的沖動。
南方周末:反觀您參政議政之路,您認為,您是一個政治家還是一介報國的書生?
成思危:回顧我這一生,有三個轉折點。一個轉折點是16歲從香港一個人回到了內地,走上報國之路。第二個轉折點是1981年到美國改行學經濟管理,拓寬了我的專業領域,從科技興國轉向管理興國。第三個轉折點就是1995年參加民建,走上了從政的道路。所以簡單地說就這么三個轉折點。
應該說,我是一個學者型的政治家。我既然從政,就不能脫離政治,我到國外演講,就要維護國家的利益。在國內立法的時候,也要考慮到政治因素。我是一個政治家,但我曾努力做一個學者型的政治家,要用學術研究來支持我的政治活動。
(責任編輯 李紅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