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漢學家史景遷逝世,他讓西方讀者認識了一個豐富的中國

著名歷史學家、耶魯大學榮譽教授史景遷于當地時間2021年12月26日辭世,享年85歲。史景遷(Jonathan D. Spence)1936年生于英國薩里郡,漢學家,曾任美國歷史學會主席,與魏斐德、孔飛力并稱美國“漢學三杰”。他以獨特的視角觀察中國歷史,并以不同尋常的講故事方式來寫歷史。主要著作有《王氏之死:大歷史背后的小人物命運》《皇帝與秀才:皇權游戲中的文人悲劇》《追尋現代中國》等。

2014年接受《南方人物周刊》采訪時史景遷說,在整個世界的版圖上,中國是一個重要的、極有魅力的存在。西方人需要花長時間去消化分析他們拿到的資料?!澳芤荒苛巳坏臇|西并不存在。我們對中國的看法越模糊,越多面化,離那最捉摸不定的真實性也就越近?!?br />
現重發舊文,紀念漢學家史景遷。

(本文首發于南方人物周刊2014年)

“這些凸起作什么用?”史景遷輕聲問。

他視線的正前方,是一件商代晚期的戈父丁簋(guǐ),除了頸部紋飾,周身布滿圓形小凸點,類似三千年后Tod’s鞋上的豆豆。

“純裝飾用?!鄙虾2┪镳^青銅器研究部的胡嘉麟博士作答。

“Hi John, I like the steamer! 孟子常常說起它……It’s beautiful!”金安平驚喜地將史景遷引到兩件蒸食器(steamer)面前:商代晚期的獸面甗(yǎn)和西周早期的南單甗。雖然已經做了祖母,金安平的聲音舉止里依舊可尋女學生氣,那是帶有臺灣成長背景的知識女性所特有的。

當胡嘉麟講到鎮館之寶大克鼎乃是周孝王近臣、一個膳夫總管鑄造的,金安平忍不住又喚一聲“John”,將這一照見“權勢周邊”的史實譯給丈夫聽。

史景遷在大克鼎銘文的拓印件前佇立良久。他幾乎是貼在櫥窗玻璃上辨識那些古遠的文字。櫥窗里的燈光散射在他的輪廓上:瘦削的臉龐,灰白的胡子,清亮的眼睛,仿佛古希臘赫爾墨斯的頭像。

這對夫婦沉浸在莊嚴靜謐的青銅器世界里,久久不肯離去。幾天前在成都的杜甫草堂,他們也是這般流連忘返。

現實中偶爾的打斷——比方在博物館一樓遇到的這位高瘦的外國青年:“盡管冒昧,我還是想問,您是喬納森·斯班塞先生嗎?我是某人的學生?!薄侥芰钍肪斑w從他的中國夢里醒來。友好地交談,盡量滿足地簽名,以及幽默應對21世紀大面積出產的全球化作物:粉絲——“哦,這里發生了什么?”

史景遷作品在全球化時代的暢銷,或者是對現代人粗暴對待語言的一束辯解:美好的語文是人類需要、喜愛的,并難以過時。最令他吃驚的是,在法語、德語、意大利語、漢語、韓語等等譯本之后,如今土耳其人也能聽他講中國皇帝的故事了。

在上海的大部分時間里,史景遷不怎么說話,優游地看。那雙眼睛明亮柔和,仿佛漫著水汽的溫泉。他的臉上始終籠著一層夢幻之氣。在充滿聲色的人群之外,他好像獨自擁有一個時空。當汽車駛過外灘,他的臉向著車窗外,悄聲說出所見:“教堂?!彼f話的聲音很輕,大笑也止于六七分,如微風掠過。

與他共事10年的余英時先生稱他高雅溫厚;美國漢學家魏斐德說他有獨特的沉吟方式、夢囈般的講述,尤其是歷史畫面出現在他腦中的時候。每當他投入一個歷史題材,那里面的人就會走動發聲:三四百年前滿族人會在結冰的池塘上滑冰,桃花會在春日里綻放,小販在兜售貨品;有人在搭船,有人雇了一頂轎子,有人連鞋子也沒得穿……甚至,那些人心里的喜樂和哀傷都可以慢慢地、慢慢地講出來。這時候,他便像一位建筑師,或者玩拼圖游戲的孩子,把那些散落在歷史深處的圖像連接起來、搭建成樓。

“在不同的樓層看不同的風景,”史景遷說,“如果能在底樓看見一段往事,也很好?!?/span>

他熟練地使用筷子。他在雞尾酒調制方面的技能令他對成品的諸多細節都可提供改進方案,但他仍然彬彬有禮地向調酒師傳達鼓勵:第二杯比第一杯好。他至少說出三四個不同的英文詞匯,來表達“令人感興趣的”這一意思。

金安平在耶魯大學歷史系教書,研究對象是先秦諸子。她的祖父金毓黻先生是滿人,一位低調的史學家。1990年代初,史景遷在收集太平天國史料時與他的同仁和弟子打過交道,聽說了不少金先生的往事,“領略到某種大家風范”。

“我們在西黑文住,有一塊3英畝(注:大約等于18畝)的花園,種了許多花。每次當我說,我們再開墾一個bed(注:12beds=45英尺)吧,史先生就會很累。常常有小鹿來偷吃玫瑰,我就會訓斥它們。史先生已經退休,主要是看書、寫作。答應別人的要寫完,交出去也不大關心銷量。我們都喜歡讀詩、小說,常常分享好的段落。我們也愛看電影——1935年以前的美國電影,五六十年代的英國電影、意大利電影;法國新浪潮是年輕時喜愛的,如今不敢回頭再看,因為,它們好做作啊……”

金安平話音剛落,一旁的鄭培凱教授(香港城市大學文化中心主任,史景遷在耶魯的第一個弟子;與夫人鄢秀共同完成了廣西師大出版社“理想國”史景遷系列作品的重新編譯)對《南方人物周刊》記者說,你若寫報道,應該寫上:他們過著幸福的生活。

史景遷立在和平飯店11層九霄廳的落地窗前,注視著黃浦江。這里曾是第二次汪辜會談的所在。因為恐高,他扶著窗欞,脊背微駝。窗外,是明麗的外灘,游人如織,小艇在江面上綴著,很像青銅器館里春秋時期那尊子仲姜盤,上面有古人捏塑的鴨子、魚兒和蛙。

史景遷的背影深深地印在窗前,那是他看上海、看中國的角度之一。那一刻,窗內的他與窗外的世界,渾然一體。

▲史景遷  圖/雍和

史景遷文筆之優美,狀物寫景之功力,在當代漢學家中獨一無二。西方出版界稱他為“詩人史家”——是的,子曰:“不學詩,無以言?!?/span>

看這段《康熙》中的夏日塞外:

步出長城之外,清新的空氣和濕潤的泥土令人為之一爽;舍山間小路,策馬躍入粗獷的莽原,森林覆蓋的群山起伏,猶如密密匝匝的青紗帳。愈往北行,視野愈加開闊,數百里內一覽無余……雖時值盛夏,但樹上有露珠閃亮,一些樹葉已開始變黃,宛若深秋的景色。(馬敏譯)

遠邁長城,水土甚佳,令人神清氣爽:離開坦道,深入不知名國度;迤邐群山,蓊蓊郁郁。往極北行,視野天闊,目窮千里……至若盛夏時節,樹積寒露,林葉初黃,仿佛九月暮秋。(溫洽溢譯)

對于“英語世界大眾史學的文體家”的語言,譯者說,實是難事。然而怎么譯,氣味都在。

史景遷出生在倫敦北郊的一個讀書人家庭。1920年代后期,他的父親Dermot Spence先后在牛津大學和海德堡大學任教,能說一口精良的德語。戰時動蕩,德莫特先生也在出版社和畫廊工作過,編過英國小說家拉康德(Joseph Conrad)的一部作品。

史景遷告訴《南方人物周刊》記者,一戰期間,他的外公在英國西部港口城市布里斯托爾的克利夫頓學院教書。他的母親在倫敦上中學,迷上了法國文學。史景遷開玩笑說,蔣介石出生時其母在念佛,所以佛教對他一生有影響;他之所以與中國結緣,可能因為他出生時,母親正讀一本有關中國的書。

史景遷有兩位兄長,一位是古典學者,一位是化學工程師;他的妹妹是電影制作人,同時也是法語、德語和意大利語的專業譯者。

史氏作品中溢出的醇厚的人文氣息,令《南方人物周刊》記者在專訪時忍不住探究他深厚的歐洲背景,比如,他在寄宿學校11年的經歷——

那是一種叫作Arizena(音)的寄宿學校制度,對英國普通家庭來說非常不錯,當然不包括領導人家庭。當孩子7歲或8歲被送到寄宿學校,分兩個階段,每階段5年,每年只在假期回家2-3次。因此老師的影響在某種程度上比父母要來得多。但同現在的教育相比,那并不是一個很好的環境:孩子們太集中了?,F在的孩子能看錄像和電影,那時候只有教科書,我在寄宿學校的較高階段仍然沒有獲得任何有關中國的知識。那一代年輕人,也不會對此特別挑剔或批判,因為這是制度。

當然寄宿學校鼓勵人文教育。包括宗教教育,讀《圣經》;學戲劇,像莎士比亞的悲劇,我們也自己演;詩歌,主要是英國詩,而那時候我對美國詩挺著迷……都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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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絡編輯:吳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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