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鄉村小學開始的“閱讀復興”

從魯迅、沈從文,到陳忠實、賈平凹,再到莫言、余華,中國有著悠久的鄉土文學底蘊,中國鄉村生活曾是作家們取之不竭的故事文本和靈感來源。然而近二十年間,在城鄉快速轉型的語境中,“故鄉”日益呈現“空心化”的困窘,鄉土文化式微、鄉村兒童教育資源匱乏等現實問題,都讓鄉土文學創作不能不考慮其存在的土壤和根基問題。

邊緣化的鄉土書寫頹勢下,如何通過閱讀和文學教育讓鄉村下一代人理解腳下的土地,如何引領更多人關注中國鄉土文學讓文學回歸?如何在今天的鄉村兒童身上撒播下未來鄉土文學的種子?無疑是重要的時代命題,也是鄉村振興的重要環節。

鄉鎮教師的煩惱

夏霖(化名)一直覺得,2020年在寧夏勝利鄉支教的那一個月,自己切身感受到的是兩種截然不同的鄉村生活。

一種來源于那些帶著典型渲染功能背景音的手機短視頻,淳樸憨實的老鄉在屏幕另一端活出一派歲月祥和的樣子;而另一種則來源于她不斷經歷的當下,疲于爭取各類教育資源的校長,還有一群在本該想象力豐富的年齡,卻寫不出一篇完整文章的孩子。

距離銀川一個小時車程的勝利鄉,并不屬于“閉塞”這個詞語可以定義的范疇,相反,作為周邊幾個鄉鎮中經濟發展最好的一個,勝利鄉外出打工的人口較少,學齡兒童里“留守”的情況并不多見。確定了前往支教的項目之后,夏霖了解到她要去的那所小學,正好位于城鄉接合部,從支教條件來看,“比預想的要好很多”。

到了當地以后,夏霖發現,現實還是和想象有著一定的差距。盡管校舍等基礎設施因為鄉村振興政策得以修繕,已經算是西部地區條件不錯的一檔,但是師資條件、學生知識體系的豐富度,無需橫向對比發達地區的同階段學生水平,縱向比對的話,甚至與二十年前,她在中部地區就讀小學的情況類似。

“也正是愛玩的年齡,比起看書,大部分的孩子都更喜歡瘋跑瘋鬧”,夏霖這次帶過去的閱讀材料是《大山里的小詩人》,希望借由同齡學生的詩作激發學生的創作熱情,“三年級的孩子更加活潑,但想象力確實存在局限,五六年級的孩子,已經依賴于仿寫了”,和學校的語文老師討論這個情況的時候,他們不約而同地談了同一個問題:這幾年看到的學生習作,在詞句的表達和事例的選取上,同質化越來越嚴重。

“究其根本,還是閱讀量的問題”,有新來的老師在第一節課提問,最喜歡看的是哪一本課外書,沉默以外得到的答案大多是,電視劇版《西游記》。

城鄉接合部的家長們大多數不用到外地討生活,他們有足夠的時間陪伴孩子長大,但是基于類似的成長經歷,沒有見過更大世界的他們,更沒有足夠的文化水平去引導孩子,告訴他們該如何通過閱讀去拓寬知識的邊界。

夏霖的支教時間滿打滿算只有28天,談及看到的問題,她認為,改變問題的關鍵點還在于時間,如果有長期的項目一直對口幫扶,這些孩子的閱讀習慣,一定有希望被改變。

發生在勝利鄉小學的閱讀“難題”,并不是一個傳統意義上西部“落后地區”的個例,而是一場在廣袤的中國鄉村大地上,被飛速發展的經濟旋風割裂的城鄉知識鴻溝問題。

2017年從北京回到家鄉社埠村的鄒粲,比夏霖要更早地迎戰這場風暴,作為鄉鎮小學校長的她,扛起來的也是和志愿者夏霖全然不同的責任。

(社埠村四面青山綠樹環繞,少有年輕人留在村莊里。攝影:陳逸航)

社埠村是生長在轉型期的中國的一個“普通的村莊”,歸屬于江西宜春溫湯鎮。一位當地出租車司機說,在溫泉帶動的旅游經濟發展起來之前,外出到鄰近的經濟發達地區打工一直是溫湯鎮人的首選。年輕的勞動力走了,年邁的老人和年幼的孩子,為村落填補出一層“留守”的底色,剛就任校長的鄒粲,首先要解決的就是這些遺留問題。

在各種關于“留守兒童”學習狀況的調查或者報道中都能發現,“手機”早已成為一個無法忽視的“養育”,一方面它以類似圈養電子寵物般的形式維系著異地的親子關系,另一方面,它又以絕對的便利性和成癮性擠占了少年兒童本不堅強的注意力。

在來到社埠村小學之后,鄒粲嘗試過許多方法來扭轉這種手機被過度使用的局面,其中一項重要的舉措是“中午帶孩子主動閱讀課外書籍”,一個階段的“驗收結果”顯示,學生的成績提升了,也不瘋鬧了,手機沉迷情況,也變好了。

但是,在試圖將文學閱讀帶回鄉村的過程中,鄒粲仍舊面臨著各種各樣的難題。

首先是圖書資源的匱乏,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陳舊的村小閱讀室里,陳列著的大多數都是上世紀80年代過期教育刊物,鎮上也沒有像樣的圖書館,“找到一本合適的兒童書籍,太難了”。

比獲取圖書資源更嚴峻的問題是鄉村教師的快速流動問題。目前,村小的十位老師有一半是輪崗老師和代課教師,隨時都可能調走,許多有想法的計劃,諸如“午后閱讀”,也時常因為師資不足無法延續下去。

往后看,時間來到2020年,遠在西北的夏霖,晚了鄒粲幾年,直面了相同的困惑——鄉村兒童的閱讀培養,究竟該何去何從?類似這樣未被宣之于口的問題還有許多,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它們不僅僅是盤亙在所有鄉村教育工作者心頭的煩惱,也是近20年間,“故鄉”日益“空心化”的進程中亟待解決的精神危機。

(社埠村小學目前有十位老師。攝影:陳逸航)

閱讀的指引

聚焦小鎮書寫的“中間代”作家阿乙曾描述過自己成長中的閱讀狀況,在26歲開始寫作之前,他的閱讀量不足10本書?;氐綍鴮戉l村的真實現場,對于許多鄉村孩子來說,阿乙的表述是可以理解的。

多年后在互聯網上看到“小鎮閱讀家”這個概念的夏霖,驚覺自己正是這其中的一員,故而在大學后的“報復性閱讀”行為,徜徉書海中獲得的難以抑制的快樂的原因,終于找到了答案,故而在動身前往勝利鄉支教之前,她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閱讀寫作課,她相信長于鄉鎮的自己,在與這些鄉村孩子的相處過程中,一定會有東西讓他們形成共鳴。

而出身書香門第的鄒粲,從小就感受過閱讀的重要性。鄒粲的父親是高考恢復后鎮上的第一個“狀元”,因此家人們在最艱難的歲月里也沒有放棄過對孩子的培養,也正因為如此,很順利地,她找到了通過閱讀幫助學生獲得更有價值的人生體味這條路徑。

(一位學生拿起一本《親愛的世界,你好呀》。攝影:陳逸航)

不僅在過去,在當下,閱讀實實在在地改變著幾代鄉鎮青年的命運,又正經由夏霖和鄒粲這樣的年輕人的努力,慢慢將下一代生活在鄉村中的少年的命運,指引到正確的軌道。

“午后閱讀”實驗帶來的成果讓鄒粲無論如何都想將這樣的興趣課程延續下去,在掙扎著開課的這些年里,這位鄉村校長學會了和各種社會資源打交道,只要聽說周邊其他學校請了老師,鄒粲都會想辦法聯系一下,而填補師資空白的另一個方法,就是接納像夏霖這樣的熱心公益事業的志愿者。

現在的村小已經在鄒粲幾年時間的摸索中,逐步形成了一套固定的授課老師班底,還有許多來學校無償上課的老師,一輪輪地迎來送往間,仍舊與這所小學保持著非常溫暖的聯系。

兒童文學作家喻虹來自宜春本地,也是村小興趣課授課志愿者中的一員。和鄒粲一樣,生長于農村的她,也被兒時的家庭閱讀氛圍深刻地影響著。在成為兒童作家之后,喻虹的眼光始終關注著家鄉的土地,盡管她并不用方言寫作,但書寫內容總是和宜春的鄉土保持關聯。她的作品往往就直接以江南小鎮溫湯街為背景,充斥著溫泉、古井、生活其中的少年和老人,類似這些當地的孩子所熟悉的事物與形象。這樣的作品無疑與社埠村小學的孩子們更為接近,更能激發孩子們的閱讀興趣。

(兒童文學作家喻虹、青年科幻作家段子期、閱讀專家馬玲和南方周末記者劉悠翔,走進社埠村小學進行閱讀分享。攝影:陳逸航)

這也是在中國廣大的鄉村校園開展閱讀活動的另一個意義深遠的所在。鄉土書寫自魯迅先生的《故鄉》以來,一直是中國近現代文學史上重要譜系的一支,孕育于一座座古老的村落,發展于一代代從鄉村走出去的作家的筆墨,也逐漸沒落于不斷城鎮化的鄉村轉型之中。

如今,文學在改變,生活也在改變,現今生活在鄉村的孩子,就是下一代的鄉土書寫者。當我們把視線回歸到鄉土書寫的發生地,除了感受閱讀與寫作的樂趣,這些少年究竟會如何看待自己的生活,在他們的筆下,我們能否看到一個全新的中國的鄉村圖譜,徹底擺脫冷氣與頹喪,重新尋回鄉土書寫的美好?

如今越來越多的鄉土文本和鄉土課程被開發出來,廣泛運用到鄉村學生的閱讀普及中去,其意義就在于引導這群孩子通過地方文化知識與養育自己的土地建立聯系,形成人生的根和精神底色,哪怕長大以后他們變成離家的候鳥,不至于在城鎮化浪潮里,尋不到精神的故鄉。

(圖書室煥然一新,吸引了孩子們前來閱讀。攝影:陳逸航)

一場“閱讀復興”

在社埠村小學,一個廣泛的認知是,閱讀轉變了這所學校的風氣。見到老師,這里的孩子們會主動問好,紀律和成績都有了顯著的提高,對手機的依賴性也越來越小了。

但鄒粲的教育理想不止步于此,除了課外閱讀,社埠村小學也是溫湯鎮第一個把學生帶出去游學的學校。從溫湯鎮周邊開始摸索,再到宜春市參觀四館一社,甚至師生們一同去到鄰近的高安游學。鄒粲和老師們頂著各種壓力,卻收獲了家長們的理解和支持。

9歲的小宜洲是社埠村小學四年級的學生,爸爸是土生土長的農民,雖然文化程度不高,卻經常說起讀書的重要性。因為疫情期間摔傷了腰,爸爸一直沒有找到工作,但家里仍然能看到不少給孩子買的課外書。

(小宜洲搬出了自己所擁有的書籍。攝影:陳逸航)

著名學者、北京大學教授錢理群先生,對鄉村教育始終保持高度的關注,他提到過,這些年教育問題被越說越復雜,現在應當返璞歸真,最實際的工作在于重建“愛讀書”的校長和“愛讀書”的老師帶領學生一起“讀書”的環境。

在很少有人注視到的地方,扎根在社埠村的這所村小,正在努力向著這個理想靠攏,盡管目前還時常需要借助外界力量的幫助,但鄒粲有一套自己的準則,“走過場”的不行,“不自尊”的不行,“沒意義”的也不行。

鄒粲希望介入學校的公益是一種長久的、精神層面的幫助。2021年歲末,一個由南方周末聯合拼多多發起、當代公益提供戰略公益支持的“為你讀書”公益捐贈行動聯系到了這位特別的校長,向學校捐贈了四千余冊課外書籍以及教輔書籍、書架、書桌配套設施?!盀槟阕x書”項目更在物資捐助之外,邀請作家、學者走進新疆、青海、甘肅等中國最偏遠的鄉村學校,開設專業文學課堂,把鄉村閱讀從“有書讀”進一步提高到“讀好書”乃至“嘗試創作”的層面。

和普通的捐贈不同,這是一份由學校根據自身需求,與公益捐贈方不斷討論后確認的書單,囊括了從低年級繪本到高年級文學名著。這份書單的建議版來自學校的教導主任,在平日里,這位自己也讀繪本的鄉村老師會悉心收藏各種書單上推薦的讀物。

2021年12月底,四千多冊圖書終于運到了學校,學校老師連夜給每一本書貼上標簽,陳舊的圖書室煥然一新。這是鄒粲和像“為你讀書”這樣的公益項目共同帶來的變化。

(收到捐贈的4000冊書籍后,為了讓同學們借閱更加方便有序,社埠村小學的老師們為每一本書貼上編碼。攝影:陳逸航)

那些曾經盤亙在鄉鎮教師心頭的煩惱,近20年間,中國鄉土社會逐漸“空心化”形成的精神危機,在一場場由政府、企業和愛心人士發起的長期公益閱讀活動中,逐漸找到方向,或許還是有悲觀者在不停詢問,文學閱讀回歸鄉村的距離究竟有多遠?

事實上,在中國中部這所普通的山村小學里,一場不斷乘勢而起的閱讀復興,已經告知了我們答案。在社埠村小學,我們看到一些老師在改變課堂,校長在改變學校,社會力量在改善鄉村兒童的閱讀情況,從校長到老師,從政府到民間力量,一股合力正在形成,而合力之下,文學閱讀回歸鄉村的距離似乎更近了些。

學校里,一些孩子正在嘗試描述家鄉。社埠村小學的校園里有一棵生長了近六百年的樟樹。一個孩子仔細地觀察到,“它像一只美麗的鳳凰,最好的角度是站在宿舍里看。這棵樹很大,八個同學也圍不起來,我們在樹下躲雨,我們也在樹下乘涼,我愛我們的樟樹,我更愛我們的學?!?。

(社埠村小學的學生說道,530歲的“樟樹奶奶”像一只美麗的鳳凰。攝影:陳逸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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