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金茂大廈高處幾多寒？

一位金茂白領寫道：“當年圍攻莫斯科的德軍相比我們還是幸福的，至少他們能看到瓦西里教堂的尖頂，孤軍深入而被迫停頓的巴頓將軍也是幸福的，至少他可以在歐洲大陸仲夏的樹叢中等待補給。而我們呢？也許只是開始進入冬季，而還沒有踏入冰冷的沼澤區域。”

金貿大廈的白領們總是停不下匆匆的步伐　圖/東方網

2008年12月21日，當天是農歷“冬至”，上海開始大幅降溫，金茂大廈和環球金融中心一并出現在雨霧中?！D/鈕一新/CFP

從每天清晨打開大門，到晚間最后一盞燈火熄滅，黃浦江畔的金茂大廈每天的運行成本是100萬元人民幣。陸家嘴金融中心有語云：“金茂開門一百萬”。

這是上海灘上最富名氣的甲級寫字樓，匯集了32家財富500強企業的分支機構，88層的高度座擁“世紀大道88號”的地址，一度是驕傲的“中華第一高樓”。過去的十年里，它是上海的象征，是中國經濟與國際接軌的見證。

它的身邊是中銀大廈、交銀大廈、匯豐銀行大廈……正因為金融機構云集，被稱為“一條豎起來的銀行街”、“東方曼哈頓”。

2008年下半年，美國次貸危機點燃金融危機，金茂大廈與實體經濟一同入冬，近萬名在此工作的白領承受著別樣的日子。

“云上的日子”

“一早上起來：敵軍后撤了三百里，突然找不見了，對手都消失了。”

盧達的噩夢，從黃金周后開始。他在一家國字號化工產品貿易公司工作，他的東家也是這座大廈的股東之一，這使得公司能夠占有正面臨江的最佳樓層。這樣的鉆石級位置，即便是附近的住宅，一家叫湯臣一品的樓盤在2007年竟破天荒打出了每平方米13萬元的全國最高價，令人瞠目。

這個長假之前，盡管大洋彼岸的震動已遠非蝴蝶振翅膀般簡單，但盧達仍僥幸覺得距離自己也許還遙遠。

只是一個國慶假期，石油、有色金屬、天然橡膠、鋼材……所有這些大宗商品的國際價格暴跌。國內期貨、現貨因為節日而中止交易，節后開盤即暴跌不止。

盧達的感覺是：“一早上起來：敵軍后撤了三百里，突然找不見了，對手都消失了。”

他的生活從此不同：以前做生意，每天至少20個電話，客戶打來10個，自己打出去10個，現在，全是自己打出去的。偶爾打來的電話，通常開口就是：“降價了沒有？”

四年前應聘時，正是辦公地點促使他作了最后的決定。盧達喜歡別人詢問他的工作地點，這樣就可以字正腔圓地吐出四個字——“金茂大廈”?？墒沁@幾個月來，走出這座大樓的感覺，往往好于走進去的時候。

李夢原來覺得，在金茂這樣的地標里進出，“像是皇帝的日子”。她所在的公司是全球領先的石油化工產品制造商。她的確曾每月至少兩次自駕旅游，現在已經悄無聲息地取消了，年底付清第二套房款的想法，也已不太現實。因為樓層高，有時她會看著窗外的浮云，感慨，現今真是像電影“云上的日子”，一切充滿了不確定。

金茂大廈1－2層是門廳大堂，3－50層是層高4米、凈高2.7米的大空間無柱辦公區，這里分布著化工、汽車、外貿、IT制造、金融證券，以及與能源、原材料緊密相關的行業，無不是跨國巨頭或知名企業，曾經介入市場之深，令他們倍受其益，現在同樣，比其他人更早感受到寒冷。

這個冬天，很多公司對2009年的業務目標都作了下調。盧達所在的公司，國慶節前的“大幅增長”，變成國慶節后的“保持穩定”，數字上的要求降低至少20％。老板們已經感覺很緊張了，不時頻繁開會。盧達說，他的“部門頭兒”，現在經常要到下半夜才能回家。

在金茂依然光可鑒人的大堂和電梯里，做貿易的白領們，最開始見面問候：“虧了嗎？”后來就不問了——虧不虧已經是不用討論的問題，需要討論的只是虧多少、怎么虧的問題。

公司里不必要的出差、異地召開的會議、培訓，可有可無的都取消了。平時外包給律師事務所的業務，現在都由法務部自己來做了。11月到12月，有公司日常運營的成本降低了10％左右，加上平時省下來本打算年終花掉的部分預算，節省的比例有望接近30％。這樣，“年報數據能稍微好看一點”。

裁員成為新話題是年關歲尾的事情，實際上也是寒冬進一步深入經濟肌體的合理邏輯。

韋石從事材料產品貿易業務，他所在的公司，已經內定全球裁員10％－50％不等，整個中國區的比例將更高，30％－50％。同事都在揣測、猜度，“天天都在說這些，沒人干活”，“公司一旦重組以后，你現在做的可能就不在你職務框架之內了。”韋石說。有人已經擔心到自嘲：“（等到計劃公布了，）會不會產生潑硫酸的現象？”

他聽說同樓里的GE中國已經將其培訓生項目一刀切掉了。各公司里的HR，往年的冬天正忙于校園招聘，此刻都在研讀員工的職業援助。

在這座大樓里工作的幾年來，韋石曾經一次次帶著客戶觀賞頂層的觀光廳，每天，全國各地涌來的游客花50元才能登上這里，看著他們排成的長隊，韋石一次次享受著門卡在88層閘機上輕輕劃過的感覺。

然而，他已經有一年沒有帶客戶上過88層了。半年前是因為市場行情太好，客戶忙著下單，根本不需要走這形式；而現在，是因為去也沒用，客戶比自己更焦慮。

他在網上看過一位金茂白領寫下了這樣的話，覺得寫的太好了：

“當年圍攻莫斯科的德軍相比我們還是幸福的，至少他們能看到瓦西里教堂的尖頂，孤軍深入而被迫停頓的巴頓將軍也是幸福的，至少他可以在歐洲大陸仲夏的樹叢中等待補給。而我們呢？也許只是開始進入冬季，而還沒有踏入冰冷的沼澤區域。”

生活如常，細節改變

沒有哪一個人能夠對金茂14100只各類閥門了如指掌。正如沒有一個人能對這場風暴的秘密了如指掌。

金茂大廈的日常生活，仍在繼續。每天，上千部車子從上海各處涌來，進入地下和周邊的停車場，看上去依舊行色匆匆。

辦公區再往上53－87層為世界上最高的超豪華五星級酒店——金茂君悅大酒店，服務人員說，預定會議、婚禮的意向依然應接不暇。與大廈相連的裙房，已建成金茂“時尚生活中心”，元旦在即，金茂音樂會在裙房一層的音樂廳依然會奏響。

到了11月，盧達知道：年終獎將嚴重縮水。11月底，他基本不指望年終獎了。經常聯系他的一些獵頭公司，已經破產了，這等于宣告，如果遇及裁員，他只能上街與應屆大學生一起接受挑揀。

走進金茂大廈，他等電梯的平均時間仍不會超過35秒，這依賴于全樓上下多達79臺的電梯和自動扶梯。沒有哪一個人能夠對金茂14100只各類閥門了如指掌。正如沒有一個人能對這場風暴的秘密了如指掌，起于何時，又終將走向哪去。

比鄰而居的環球金融中心，相對顯得冷清了許多，9月的時候，近70層辦公空間只有26家租戶。它的主人、74歲的日本房地產開發商森稔的言辭間滿是矛盾，他相信會在一年內達到90％的入駐率，但又無奈承認，原指望會進駐大樓的一些金融公司已經雄心不再，尤其是摩根士丹利和雷曼兄弟控股公司。

金融危機，是地鐵、電梯、食堂里談論最多的話題。

下班往出走時，李夢聽見電梯里有人說：昨天開會時宣布（人事變動）不就好了嗎，不宣布，搞得昨晚擔心一夜，今天還要繼續擔心。與人擦肩而過時，盧達聽到安慰之聲：“做內部管理的，可能受到的影響小一點。”

白領們最無望而又必須做的是研究勞動法，對上海市平均收入之類的數字已爛熟于心。但是同時心里清楚，“再研究也研究不過HR，他們天天都在培訓這個。”

以往中午，人們從各自的樓層來到B1層的餐廳，那里有各地風味的商務套餐，吃個中等水平，需要25元左右。中午和晚間，時尚生活中心忙碌起來——SPA、健身會所、餐廳、咖啡茶座，不同國籍的人們，在中央空調制造的強大溫暖中，談笑風生。地下三層，有郵政代辦、機票預定、干洗店、售藥機、花店等等服務。朝三個方向開通的大門外，出租車在門童的導引下，排著隊載客。一般來說，下班時間排這個隊，總要花上十幾二十分鐘的。

11月以來，變化在悄然發生。平時連座位都難找的B1層餐廳，人流明顯減少了。位于B3層的快餐廳，人均消費在10元左右，如今大受歡迎。果汁生意清冷了一些；排隊打出租車，現在需要5－10分鐘就行。更多的人多走幾分鐘的路，去搭乘地鐵。

干洗店的塑料袋變薄了，開始了經常性的促銷活動，11月期間洗襯衫的，每件只要10元。這價格已經和周遍居民區里的沒有二致。

有一天，正在懊惱中的盧達，接到交大MBA學院打來的電話，問他有沒興趣去讀書。兩天后，川國演義的店長發短信來，問要不要訂個年夜飯包間。往年的這個時候，川國演義的預定爆滿，根本排不過來。

經濟預期在告訴人們：抑制消費，珍惜當下。上海市11月的汽車牌照拍賣，出現了二萬一千元的成交價，遠低于以往4萬－5萬元的平均水平。一種微妙的氣氛，在大廈里發酵。

幾家歡樂幾家愁

有外媒說，也許中國是惟一可以在這次危機浪潮里全身而退的地方，金茂的高度一次次被超越，似乎正做著希望的注腳。

在上海12月的風中，盧達依然每天早出晚歸、頻繁出差，他感慨：“鄧小平在談到當年如何走過艱苦的漫漫長征路時，曾經意味深長地說過一句話，‘跟著走’。我們呢？”

從盧達和李夢們開始，沿著產業鏈的下游方向，向金茂的玻璃幕墻外望去，是大大小小的貿易商，再向下，是工廠，“他們的日子更難過”。

在距離金茂大廈70公里的嘉定區黃渡鎮，租住了一整幢農家小院的一群四川打工仔們，正在“放假”。金茂大廈是他們床頭的張貼畫般不可實現的夢想，也許只有經濟危機才能將他們維系在一起。

還不到年底，王啟彪的工廠就停業了。車間的工作量大輻減少后，他被調到門衛，再后來被開除。

弟弟王啟松10月就基本沒怎么忙了。但沒活也要去，哪怕是在車間待著，每月領取上海市最低工資標準——960元。

黃渡鎮的企業，已經在政府的召集下開過了會，盡最大可能減少裁員。王啟松所在的工廠里，170多名員工，已經走了40名辦公室人員。工廠對他們說：如果愿意下車間，可以和工人做同樣的活，如果不愿意，就離職。大部分接受了前者。

李夢為之感慨的冬意，是年終付清第二套房款已不現實。而冬天對于這些工人們的意義，是10平方米的小屋里，無錢過年。

一個月前，更高的“上海中心”，已經宣告開工，就在金茂旁邊，這將是一個更駭人的高度，將超越金茂中心一半的高度。陸家嘴僅剩的綠化地塊上，五臺紅色的打樁機隆隆開動，沒有停息的跡象。人們期待著三座高樓最終鼎足而立為大大的“品”字。

有外媒說，也許中國是惟一可以在這次危機浪潮里全身而退的地方，金茂的高度一次次被超越，似乎正做著希望的注腳。

一家合資保險公司的員工們，依然坐在金茂大廈中央空調的溫暖中。“公司股東方面特別發了聲明，公布了股東方充足的資本金及保單準備金，告訴我們：公司被多家評級機構確認了卓越的財務實力，讓大家安心。”

一位資深HR更愿意相信，真正的困難不屬于中國，他表示：全球主要的投資銀行、綜合性銀行，有很多裁員計劃，但在中國有點不同，在亞洲、中國裁員人數遠遠少于在美國裁員的比例：“2009年，在全球主要經濟體中，惟有中國還可能實現7％－9％的增長，很多跨國公司都把希望寄托在這里。”

秉承保守策略的投資者，開始享受謹慎的優越感。同樣供職于這棟大樓的律師劉憶凡，反倒比從前更忙了——雖然很多公司的法律外包業務在減少，但公司債務糾紛引發的法律委托在增多。

證券分析師、研究員們，依然熱絡地討論，不同的是：以前談盈利，現在談倉位。他們更多地提及對未來的預期，開始展望回暖的一天。

（文中人物皆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