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楠:我懷著謙卑之心
呂楠
1962年生于北京,在《民族畫報》工作5年后,辭去公職,成為自由攝影師。呂楠用15年的時間完成了《被遺忘的人:精神病人生存狀況》、《在路上:中國的天主教》和《四季:西藏農民的日常生活》三部曲。評論家栗憲庭評論說:這三部作品“仿佛象征了人類今天的精神狀況,象征了呂楠期望的人類偉大精神的復歸”。呂楠被譽為 “中國最具傳奇色彩的攝影家”、“中國最純粹的攝影家”。呂楠也是著名的馬格南圖片社在中國大陸惟一的攝影師。
“在西藏拍宗教也是天經地義,但是我放棄了,我不是要在西藏解決宗教那樣的問題了。我之所以選擇天主教,是因為我希望視覺里有一種神圣、莊嚴、圣潔的東西在宗教中。而這是我在其它的宗教中拍不到,其他的宗教轉化不出來,并不是因為他們內心不干凈,而是通過視覺我很難表達。天主教至少有一種儀式,儀式性的東西適合于用視覺表達?!?/FONT>
2月29日-3月30日,《永恒的尺度》在廣東美術館展出,它囊括了呂楠歷時15年創作的三部曲 梁潔/圖
呂楠作品《走在傳教路上的方濟各會修士》陜西 中國 1995
呂楠從不讓自己的形象出現在印刷品上,不少人誤把這個修士形象當作攝影家本人
呂楠作品 精神病院 北京 1989 女孩,11歲
呂楠作品 家庭 四川 1990 陶世茂,22歲,他是村里惟一的大學生。
陶世茂從狹小洞孔里伸出手來,徒勞地揮舞
呂楠作品 拿十字架的老婦和羔羊 陜西 1992
呂楠作品 收割中的姑娘 西藏 2000
呂楠作品 降神師和前來降神的人們 西藏 1997
呂楠作品 拾麥穗的女人 西藏 2003
拾麥穗者 米勒 法國 1857
“鎖住這個黑,這個最重要,千萬不要讓它模糊了?!薄霸偌由钜稽c、淡一點……”愛普生打印機以70分鐘一張的速度輸出照片,打印機工作的聲音就像呼吸一樣均勻。呂楠指著電腦上的畫面,不斷和電腦操作員交流著。
在過去的兩個星期里,呂楠一直待在北京798映畫廊的工作室里,在電腦上調試待輸出的照片。
呂楠一天工作超過10個小時,平均一天可以輸出7張經過調試的照片,調試一張照片最短的時間也要半個小時。有時候呂楠會端著手工放大的照片原作站在燈光下對比,照片濃淡深淺的細微變化只在毫厘之間。他的手里經常拿著一支煙,但只有到敲定了之后,才會松一口氣,用打火機點燃香煙。
呂楠加班加點要完成的是第一位完整收藏三部曲的國內藏家的訂單,這份訂單已經拖了很久,呂楠希望盡快完成:兜里已經沒錢了。去參加休斯敦國際影展,盤纏還是向朋友借的。
照片打完,工作人員都會戴上口罩和手套,細心地檢查照片的質量。呂楠叮囑記者:不要對著照片說話,看不見的唾沫落到照片,就是清除不掉的黑點。
2005年5月,南方周末記者在拉薩出差,巧遇多年未見的呂楠。他剛剛結束在藏區長達8個月的拍攝,回到拉薩。長時間的野外工作,使得呂楠的鼻尖被熾烈的陽光灼傷,外表已和農民無異。但呂楠卻興奮異常,說起在藏區的故事滔滔不絕。呂楠后來告訴我在藏區的9個月幾乎沒有說過一句漢語。而呂楠這次去藏區,只是拍攝過程中的一個階段,此前為了藏區的拍攝,他已經整整花了8年時間。至此,不僅藏區題材的拍攝最后殺青,同時也意味著歷時15年的三部曲拍攝全部完成。
從拉薩回到昆明之后,呂楠一頭扎進暗房,完成藏區題材照片的后期制作,每一張照片全部手工制作,都是呂楠親手沖印,“每放一套照片,都要掉一層皮?!眳伍f。編輯這一套作品更是花費了呂楠大量的心血,總共花了四個月,從3500多個膠卷、126000多張底片中精選了109張照片。
2006年9月16日晚,在平遙國際攝影節的露天會場上,呂楠的三部曲首次完整地展現在觀眾面前,伴隨著呂楠親自選配的音樂,在巨大的銀幕上以幻燈片的形式放映了全部225張照片。呂楠本人一如既往未到現場,加上呂楠從不讓自己的形象出現在印刷品上,不少觀眾誤把影展海報上的修士形象當作攝影家本人。
2008年2月29日,呂楠的攝影展《永恒的尺度》在廣東美術館展出。這一展覽囊括了呂楠歷時15年創作的三部曲《被遺忘的人:精神病人生存狀況》、《在路上:中國的天主教》和《四季:西藏農民的日常生活》,225張照片占據了廣東美術館一樓的全部四個展廳。三部曲的畫冊與展覽同時推出,美術館書店代售的數十套畫冊很快售完。展覽中的《被遺忘的人》、《四季》兩套作品被廣東美術館收藏。
在創作三部曲的15年里,除了極少數的幾個知己,無人知道呂楠的行蹤,更無人知道他究竟都干了些什么。
《被遺忘的人》1989-1990年
呂楠的三部曲之旅是從拍攝精神病院起步的,從1989年開始,呂楠前后走訪了38家精神病院和上百個患者家庭。每拍攝一個精神病人,只要條件和情況允許,呂楠都會進行面對面的采訪,了解病人的身世、家庭背景和病情,并作記錄,采訪時間一般不少于一個小時。通常接下來的拍攝會再花一至兩個小時。
有一次,呂楠在北京安定醫院拍攝,在一間病房外面,遭遇了一個強壯的病人,呂楠本能地用手護住頭,就在這時,那個病人卻向他伸出一只手,要和他握手。在這一瞬間,呂楠被病人的友好和善良深深觸動,此后,在呂楠的心目中,再也沒有精神病這一概念,在他眼中,精神病人和所有的人一樣,也有喜怒哀樂,也有正常的感情。
呂楠在拍攝中發現,精神病人在“文革”中一度被當作是沒有遠大理想的人群對待,毛澤東思想和毛澤東語錄曾經被用來作為精神病人的治療手段。他在四川一家精神病院的墻上看到一條標語:“沒有正確的政治思想就等于沒有靈魂?!蹦莻€“魂”的云字旁被人摳掉了,變成了“沒有靈鬼”。
陶世茂,22歲,是四川一個偏僻農村里惟一的大學生。寒假回家時首次發病,殺死母親,打傷父親。極度恐懼的家人便把他關進石頭房子里。每天為他送飯的是最疼愛他的85歲的奶奶。
采訪完患者的家屬,呂楠提出要見一見患者,患者家屬用杠子為他抬開壓在石頭房子頂部沉重的石塊。呂楠下到石頭屋子里,和病人聊了一會天。在此之前從來沒人敢下去,但呂楠卻發現病人非常正常。只是因為石頭屋子里面太暗,環境說明不了什么問題,呂楠才回到屋外。
患者的父親和奶奶滿面愁容地坐在石頭房子前。呂楠和石頭房子里的患者商量:我希望別人知道你在這樣的屋子里,你的手能不能伸出一點來?;颊哒辙k了,于是,呂楠拍下了這張照片,這只從狹小洞孔里向外徒勞揮舞的手比出現完整的病人像更令人震撼。
在談到精神病院拍攝時,呂楠反復提到的一個詞是“尊嚴”。廣西一家精神病院的重病者病房,全身赤裸的女病人站立在鐵柵欄做成的鐵門背后,雙手搭在鐵欄桿上,病房外的近景坐著一個老年女病人。照片旁的說明文字寫著:重病者病房里23歲的女病人住院超過一個月,但她從來沒有離開過13號病房。
呂楠說:“她可以坐在那里,也可以站在那里,也可以趴在那個上面,她可以在房間里的任何地方,而且事實也是如此。但是我要讓她的尊嚴顯現出來,只要她是歪七扭八地靠在這個門上面,我就不會拍?!?BR> 呂楠對女病人說道:你能站過來一點嗎?病人按照呂楠說的靠近門站著。近景的老年病人本來也在病房外坐著,但是偏離畫面,呂楠看見了,希望把她也加進取景框:如果不加進來,可能會有兩層歧義,一、會讓人覺得這家醫院所有的病人都是關在房間里的,其實病房里的病人只是比較重的一個;另外,畫面上沒有老年女病人出現,房間里的人就太強了。
呂楠叫老年女病人坐過來一點,更靠近畫面中心:“很多人慢待攝影,他們有一個事先虛設的前提:世界是為攝影師準備的,你‘咔嚓’一下就行了,沒那樣的事。你必須要調整,但是這個調整不能違背真實,調整要注意的是一定要夠,但不能過。如果畫面里沒有關在房間里的女病人的話,就沒有力量,老年女病人不過來,我也沒法拍,我等她過來了,就開始拍,拍了五六卷,直到院方很客氣地把我請出醫院?!?BR> 呂楠對待所有的病人都一視同仁,即使是喪失行動和語言能力的病人。在一張照片旁邊,呂楠寫道:“天津的一家精神病院,她不會說話,是警察三年前在大街上撿的。她有破壞欲,醫院不能為她提供衣服和被褥。一天中的大部分時間,她都是躺在地上,確切地說是躺在自己的尿和屎的混合物上。這些臟物一星期才會有人來打掃一次。拍照半年后,她死于這家醫院?!泵鎸@樣的病人,呂楠按下快門的瞬間也是她挺直身子坐在沒有床墊的床上,而不會是歪歪斜斜躺倒的樣子。
呂楠在很多照片旁邊都有簡短說明,寫下了病人的姓名、家庭、住院前后的基本狀況。以前,別人問呂楠為什么要寫那么多照片說明,呂楠也講不明白,直到看到桑塔格在《旁觀他人之痛苦》里對攝影家薩爾加多的作品提出了批評。桑塔格這樣寫道:“這些照片以孤苦無告的蟻民百姓為焦點,卻又把他們打回孤苦無告的原形……他們的姓名在圖片說明中一律從缺,拍攝人物照卻不列出對象的姓名,等于是在有意無意之間與名流文化同流合污,同時助長了對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攝影口味的貪婪需索:只授予名流姓名,而將其他人貶降為他們的職業、種族及慘況的代表性樣本?!眳伍l現現在可以很地好回答這個問題:我寫下說明文字的目的,就是為了不把他們的苦難當作他們的職業。
也有例外,畫冊里有一張拍攝于北京一家精神病院的照片,小女孩懷抱一只玩具熊貓,目光與鏡頭對視。呂楠在照片旁邊用簡短的文字寫道:女孩,11歲。由于缺少兒童病房,中國絕大多數兒童患者只能同成年人住在一起。這些成年人不僅不會照顧他們,有時還會打他們。
畫冊上原來有小女孩的名字,但是在畫冊制版的當天晚上,呂楠考慮再三,還是把女孩的名字劃掉了。呂楠擔心女孩以后痊愈了,不愿意讓人家知道她以前的經歷,有名字就會帶來麻煩。
耗時兩年完成的《被遺忘的人》雖然具有強烈的視覺沖擊力,但呂楠并沒有強調病人的痛苦和慘狀,而是以極其克制的拍攝手法,真實再現了精神病人的生存狀態:“我拍完了精神病院以后,才理解病人的想法:醫院外面才是精神病院呢。里面倒像教堂,像寺廟,像修道院,寧靜至極,安靜極了?!?/P>
《在路上:中國的天主教》1992-1996年
仿佛冥冥之中的安排,精神病人系列的最后一個鏡頭,恰好是在教堂里拍的,而宗教一直是呂楠想要拍的題材。
由于天主教題材特殊的敏感性,呂楠遭遇了比拍攝精神病人時更多的麻煩。第一次拍天主教,呂楠就被扣了相機。1992年,呂楠在陜西扶風拍攝農村天主教的活動,認識了當地的主教,呂楠對他說要拍一個天主教題材的系列,主教表示歡迎。等呂楠到了當地,主教卻找不到了。呂楠在十字山拍攝朝圣人群的時候,隨身帶的相機也被扣住了。當時有教友對他說:你要找到老李神父就好了,他哪里都去過,熟悉所有的堂口。老李神父在二十公里外的橡木村,但是沒有人帶呂楠去。
盡管呂楠后來要回了相機,但他的拍攝已經無法繼續進行,無奈之余,只能坐火車去西安。在站臺等車的時候,有個小伙子過來問呂楠:你的相機要回來了嗎?呂楠也沒多說什么,上了車之后,空空蕩蕩的火車從寶雞向西安開去。眼看出師不利,呂楠很是沮喪,不知下一步該如何行動。列車啟動沒兩分鐘,一個戴著鴨舌帽的老者坐在呂楠對面說道:我聽我侄子說你把相機要回來了,放心了,我到西安去看病。兩人聊起來之后,呂楠問:你也是教友嗎?當聽到對方肯定的回答之后,呂楠說,那些教友告訴我,應該去橡木村找老李神父,他最了解陜西的情況,可是我現在也去不了了,那邊堂口不肯接待我。老者微微一笑:我就是老李神父。呂楠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原先緊緊關閉的大門就在這一時刻轟然打開。
《拿十字架的老婦和羔羊》拍攝于陜西一戶農家,這戶人家有一頭小羊,每天下午四點左右,主人就會給小羊喂草。有時候忙起來,顧不上,小羊餓了,會用嘴拽拽主人的褲腿提醒她。呂楠看到小羊這么可愛,就想拍幾張照片。老婦人手里的十字架也有故事,老兩口原來是教徒,在“文革”中,老伴把十字架用泥糊在墻壁里,連妻子都不知道。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在“文革”中已經不信任到何等程度了,連夫妻都互相不信任。
呂楠連續拍了兩個卷,感覺都不如意,正準備放棄,就在這時候,小羊突然側過頭去親吻了十字架:“兩秒鐘,最多三秒鐘,你可以看到它真的在那兒親十字架。我能做的就是讓老婦人別動?!?BR> 呂楠的《在路上》中已經很少為照片配上說明文字,因此,拍攝于山西的《去教堂的老婦人》格外耐人尋味,一個手執十字架和圣像的老婦人低著頭走在鄉間的道路上,照片旁的文字這樣寫道:“段玉新,82歲,患精神病已超過60年。她犯病時的主要癥狀,就是不分晝夜在村子里亂走,并高聲念經。在宗教被禁止的十年間(1966-1976),只有她一人能公開念經。因為她是瘋子。在教難期間的無數個夜晚,許多教友都曾躺在床上隨她一起默默念誦。今天,她被當作對教會有貢獻的人受到教友們的愛戴?!?BR> 呂楠說:“我是沒有宗教的,我只是有信念,藝術家要有信念,最好不要有宗教?!痹谂臄z《在路上》的四年里,呂楠的足跡遍布十多個省市,從云南大山深處的教堂到河網密集的江南水鄉,呂楠留下了他的足跡,也記錄下了教徒們的目光。
《四季:西藏農民的日常生活》1997-2005年
在畫冊《四季》的扉頁上,有一行文字:謹以此書獻給梁京生先生。梁京生是北京一家報社的部門主任,與呂楠只是萍水相逢,卻為呂楠提供身份證明、支持呂楠的拍攝長達10年,直至車禍去世。呂楠說:他是很有良知的一個人,支撐了我整整十年,從1993年到他去世,沒有他,天主教的后半部分,西藏的全部,我根本做不了。
在呂楠的前進道路上,總是會有熱心人無私地提供幫助,除了梁京生,昆明的一對夫婦常年提供給呂楠生活費和旅費,直到他完成《四季》的創作。呂楠因此經常引用歌德的一句話:“只要我們走在正確的道路上,冥冥之中就會有一只手在幫你?!?BR> 從1997年至2005年,呂楠每年至少有一半以上的時間生活在西藏。每次從西藏回到昆明,呂楠抓緊時間沖膠卷,印樣片,漂片,放大,剩下的時間距離下次出發的時間也只有十天,這十天就是為下一次旅行準備的時間。2004年秋天,呂楠最后一次前往藏區,此時,梁京生已經去世,再沒有人為他開介紹信,提供必要的身份證明,他身上的錢也只夠再去一次西藏。時間和財力都不允許他有任何閃失,這是最后一次機會,只能成功,不能失?。骸白詈?個月,如果我沒有拿到我想拿到的東西,我以前的工作就白干了,我15年的工作也沒多大意思了?!?BR> 在呂楠有限的行李空間里,除了膠卷、相機、望遠鏡、給藏民治病用的藥品,還有經過嚴格挑選的書籍和灌錄了大量古典音樂的MD,這些包括歌德和巴赫作品在內的書籍和音樂是呂楠在藏區的精神支柱和力量的源泉。
和前幾次去西藏一樣,呂楠都住在鄉里,每天步行去位于村里的拍攝地,前后拍攝了四十多個村子,離鄉最近的村子,來回也要一個多小時,最長的要花三四個小時。海拔4000米以上的高原,風沙起來的時候,平地里看不見人,耳朵、眼睛、嘴巴、鼻子、頭發里,沒有不是沙子的,小石頭子刮起來,打到臉上生疼。風沙對人和器材的損害一樣大,所以呂楠永遠把給照相機除塵的氣吹子帶在身上。
和旅途的艱辛相比,尋覓良久,拍不到滿意的照片更讓呂楠焦慮。呂楠的工作方式是要求春播秋收的每個環節都有滿意的照片:“比如當我處理揚麥的時候,我就不看其他的東西,我顧不上。我一個一個地拿,只有把揚麥的照片拿下了,下次才不會再拍?!庇袝r會因為一個環節拿不下,耽誤了很多時間,甚至耽誤了季節,只能下次再去。呂楠最后一次去藏區,重點拍的是春播。因為春播非常難拍,犁地之后就是平地,之后就什么都沒有了。如果春播拿不下來,呂楠都不知道藏區系列的照片該如何編輯。
呂楠的準備工作是去每個家庭了解情況,這一般要用七天到十天,第一次去農民家里的時候,第一件事要讓他們知道自己是誰。每到一地,呂楠展示照片以便告訴他們自己是做怎樣的工作的。他很快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把照片給藏族干部和群眾看的效果是完全不同的。只要是受過教育的藏族干部,一概不屑一顧。而老百姓的表現正好相反。
接下來,呂楠要看每個家庭的光線條件、人員的條件,因為并不是所有人都適合于通過視覺來表達。每個家庭呂楠都會去,即使條件不適合拍照的家庭也會去,只是去的次數少。當拍完勞動之后,每個家庭還會再去一次,之后再開始工作。
在西藏拍攝,室內經常沒有光。呂楠首先考慮的是光線,每當去農民家的時候,無論拍不拍,第一件事呂楠先掛起白紗布。紗布是為了增強房間里面的光亮,因為許多家的窗戶很小。通過紗布對光的擴散,屋里會亮許多。主人會像朋友和家人一樣熟悉呂楠的工作方式,進屋了就給倒水。如果不喝水,主人會不高興,有時候去的家庭多了,呂楠喝了滿肚子水,但什么事也沒干。
在西藏拍攝,最大的難度在于要和環境天衣無縫,大部分時間不好處理。呂楠說:一定要順光,不能有陰影。在強烈陽光下,西藏的莊嚴肅穆就出來了。
拍秋收的時候,呂楠拍農民拾麥穗的場面,但呂楠發現老躲不過米勒:只要你想拍得美,只要農民用右手去撿,就只有那么一個方式?!拔液兔桌斩荚谀7卢F實,但是米勒真是了不起,那個時候還沒有照相機,手上能抓得那么準?!睘榱伺牡綕M意的照片,呂楠拍了田里所有在撿麥穗的農民,最后選中了這兩個,一路跟拍,只要他們開始工作,呂楠就跟著走,從這頭揀到那頭,很快四十個膠卷出去了。
《收割中的姑娘》拍攝的是秋收時節,一個拿著鐮刀的藏族姑娘正在田里收割。姑娘聽見有人在遠處叫她,回身張望,剛剛彈地而起的麥子在照片上還是虛的,姑娘脖子上的項鏈也在搖晃。等待了一個下午的呂楠,在最意料不到的時刻抓到了這個瞬間。類似的完美之作還有很多。
呂楠把這樣的照片稱作上帝送給他的禮物。但是,如果不是長年累月地蹲在現場,如果不是始終端著相機,如果不是和藏民有融洽的關系,如果不知道自己心里要什么,上帝的眷顧再多,也落不到呂楠的頭上。
呂楠這樣形容自己的工作:“這七年,我并不是在拍‘西藏的農民’,我是在拍‘人的生活’——我們當初曾經也經歷過的,但在大多數地方已經消失的人類健康的質樸的生活。我懷著謙卑之心拍下每一張照片。我盡可能去掉歧義,讓本質的東西以最根本的方式,讓人更好理解的方式,或者吸引人的方式,打動人的方式,傳達出來?!痹谖鞑仡}材的作品里,呂楠要告訴人們的是充滿幸福感的寧靜與和諧,精神病人系列里報道攝影的痕跡,到了《四季》已經完全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純凈完美、生命如歌的畫面。
(感謝王岳杭、沈麗、南云鵬、詹佳如對本文的幫助,本報記者萬靜亦有貢獻)
(責任編輯 朱又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