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黃河——中華文明的母親河
1月9日下午,由南方周末主辦、五糧液獨家支持的N-TALK“詩意長江”演講秀上海專場圓滿落幕,復旦大學資深教授、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葛劍雄,知名文化學者、南京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酈波,作家、評論家、《上海文化》副主編張定浩,青年作家、復旦大學教師張怡微逐一登臺演講,發表真知灼見。
中華文明的興起
世界的前十條大河中,有兩條在我們中國,那就是長江和黃河。而且它們從源頭到出???,整個流域都在我們國家里。它們的距離,在世界前十條大河中也是靠得最近的,所以在中華文明產生和發生的過程中,與它們是息息相關、珠聯璧合以及相得益彰的。
比起長江的歷史,黃河要短得多。長江在100多萬年以前已經成形,但黃河最終形成是在10萬年到1萬年(前)之間。但是在五六千年前,黃河遇到了一個非常有利的天時,那時黃河流域氣溫比現在高。
據著名的氣象學家竺可楨估計,當時黃河中下游的年平均氣溫大概要比現在高2度上下。所以商朝的國王可以在今天河南的安陽,也就是那時的首都附近,打獵打到亞洲野象。這可以推測,那時候這一帶的氣候,跟今天的西雙版納差不多。
在這個條件下,黃河流域可以說是當時的中國范圍內,氣候最適宜(生存)的地方。氣溫比較高,降水量充沛,很多地方的莊稼不需要灌溉就能夠正常地生長。另外一個有利條件,是黃河中下游地區基本上都是黃土高原,還有黃土堆積、黃河沖積形成的平原,這些地方土壤疏松,而且原始植被并不茂密,主要都是稀樹草原的景觀。
在當時,我們的先民只有簡單的工具,有的還是石器,少量的是木器。在這個條件下,疏松的土壤還有并不茂密的植被,是使它能夠被開發耕種,形成農田的一個非常重要的條件。而且沒有經過風化侵蝕的黃土高原和黃河沖積成的平原是連成一片的,中間沒有什么大的地理障礙,所以在那里生存的原始人類群體,他們很容易相互聯系交流,也有利于擴展形成整片的農耕區域,行政管理的成本也會比較低,所以就形成一種大一統的觀念。
在希臘羅馬,到處都是一座座高山,中間都是峽谷。所以它們早期形成以后,就是一個個小的城邦,如果都要統一管理,成本很高。所以每個城邦要么打仗、要么商議,形成了早期的民主制度。
而黃河流域的黃河中下游地區,最早萌發著這樣一種大一統的統一觀念。當四千多年前,巴比倫的小麥傳播到了黃河流域,很快就得到了推廣,這樣的農業就形成了一個發達的基礎。根據我們現在中華文明探源工程作出的結論,5800多年前,在黃河流域、長江流域、遼河流域等地,都出現了早期文明的曙光。到了3800年前,那就是匯聚在黃河中下游地區,以二里頭為代表形成中華文明的核心,并且引領四方又擴展到各地。
相比起來,這段時間長江流域的條件就不是那么優越。在同樣氣溫高的情況下,長江流域往往是潮濕、炎熱的,而且長江流域土壤并不疏松,大多都是比較粘結的,植被也過于茂密,到處都是巖石、森林。有的地方在今天是熱帶叢林,沿海這一帶都是沼澤。所以在這個條件下,我們的先民就不可能像在黃河流域這樣,用簡單的工具就可以開發長江。
所以我們現在看到,黃河流域以外的早期文明也曾經相當發達,比如說在我們上海附近的良渚,在遼寧牛河梁的文化遺址等。在黃河流域外,也有很多早期的發達文明,但是后來它們到哪里去了?都消失了、斷絕了、不知所終了,而只有黃河流域5800年前的文明,此后不斷地發展壯大,以至成為中華文明的核心。
我們以前講“天意”,這就是當時的自然環境以及自然條件的有利因素得到了充分發揮。所以我們現在看到,從先秦到秦漢,我們中原地區的人對長江流域的看法,給人的感覺是這一帶還不適于生存。
當時的人遷到了長江流域,但明顯生存的條件不比黃河流域便利。周朝的宗祖太伯遷吳,遷到今天蘇州、常州,還有包括寧鎮丘陵這一帶,就不得不尊重當地的習俗,要披發文身。頭發還沒有進入“文明”,要戴上帽子或頭飾,披著頭發。為什么要文身?據說是因為當地的野獸出沒,文了身以后,野獸把你當同類,不大敢傷害你,而水里面的水怪到處都有。
到西漢初年,北方人要到南方,他們還有一種恐懼的心理。當時有一個說法,“江南卑濕,丈夫早夭”。江南這個地方,地勢太低、太潮濕,男人在那里都活不長。所以皇帝要派賈誼到長沙做官,賈誼就擔心活不長,果然他很年輕就死了。
長江流域的發展
但是在3000年前左右,中國的氣候開始發生變化,年平均氣溫逐步降低,在這個情況下,黃河流域開始出現了一些不利的因素。隨著氣溫的降低,有些地方過于寒冷了。降水減少以后,普遍出現了降水不足,出現了干旱。而長江流域得到了老天爺的眷顧,因為氣溫有所降低以后,長江流域的氣候就像早期的黃河流域一樣,溫暖濕潤、降水適宜。再加上我們的先民進步到這個時候,已經有了比較好的工具以及具備了能力去開發那些植被茂密的地方,去耕種土壤粘結的地方,所以長江流域吸引了更多的人。
到了西漢晚期,中原地區的有些地方已經感受到了人口壓力,地少人多,這些人就開始自發地往南遷移。東漢的時候,長江中下游地區的這幾個郡,人口增長率普遍高于全國的平均水平,特別是江西、湖南這一帶,成為了全國人口增長最快的地方,這說明開發的條件越來越好了。再加上從兩漢之際開始,中原地區往往在改朝換代的時候,要出現大規模的動亂、戰爭,加上有時天災會交織在一起。還有北方非華夏的民族一次次的武力入侵,迫使這些中原人口大規模地向南遷移。
我們知道歷史上出現過規模很大的人口南遷,比如東漢末年到三國期間,比如西晉“永嘉之亂”引起的大規模的人口南遷,這次人口南遷,斷斷續續一直持續到南北朝。唐朝“安史之亂”發生以后,又出現大規模的南遷,像李白詩里講的“三川北虜亂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這個南遷又斷斷續續一直持續到五代。到了北宋“靖康之變”,這一次是規模更大的南遷,而且南遷已經突破了長江流域,進一步進入珠江流域,進入嶺南,甚至遷入海南島。
這一次次南遷,不僅給長江流域提供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成為進一步開發的動力,而且由于南遷人口中,往往包括皇室宗族、高官顯貴、文武百官,還有當時一些詩人、名人、文學家。所以他們的遷移,實際上是文化的轉移和流動,這樣就把原來以中原為核心的文化發達地區的要素——人才,遷到了南方,并且由于戰亂的時間往往比較長,最后人才就在南方定居下來。
在南方更加有利的自然條件、產業、環境的基礎下,文化的中心、經濟的中心逐漸地延伸到長江流域。我們可以對比一下,如果說江南對全國的吸引力,在一定程度上,最早是因為像謝靈運這些北方人遷到南方以后,產生了以描繪江南南方山水為主的山水詩,擴大了影響。到了南朝的時候,那封最有名的書信里面,描述江南是“暮春三月,江南草長”,主要是一種對故鄉的懷念。到了唐朝白居易的時候,已經是“江南好,能不憶江南”。到了宋朝,在北宋末年有一句話,“蘇常熟,天下足”,蘇州、常州這一帶豐收了,天下糧食的供應就保證了。到了南宋的時候,已經出現了“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原文是“天上天堂,地下蘇杭”,蘇州、杭州這一帶已經成了天堂了。到了明朝的時候,“湖廣熟,天下足”,今天的湖南、湖北已經成為全國商品糧供應的基地。明朝有一句話,“松江(布)衣被天下”,今天上海這一帶,松江供應的衣被可以滿足天下的需要,蘇州已經成了時尚之都。
從唐后期到宋朝,長江流域開始全面地超越黃河流域,成為中國經濟最發達的地方,逐漸也成了中國文化最發達的地方。到了中國對外的聯系和貿易,從陸路轉到了海上。在唐朝后期開始,廣州、泉州、明州(今寧波)、揚州、山東的登州,還包括一度上海的青龍港,都已經成為了中國對外聯系以及貿易的中心。
到了近代,西方相對先進的文化、器物、科學技術、管理模式,都是通過海上來的,沿海成了中國的發達地區。但是因為有長江,有長江的水運,所以這些都通過上海匯集以后,一路往上傳播發展。鎮江、南京、蕪湖、九江、漢口、宜昌、重慶、宜賓都成了最早傳播這些新文化、新產業、工商文化的發達城市。
但黃河沒有這個優勢,因為黃河不斷地改道,而且黃河下游已經成了“懸河”,喪失了水運功能。所以長江不僅在這三千年逐步超越了黃河,在近代,也因為沿江、沿海的優勢,奠定了長江的一種優勢地位。
到了今天,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黃河流域文化復興、環境改善,現在跟長江流域一樣,都是以高質量的發展為目標。即使歷史經過了幾千年到了今天,兩條母親河都可以煥發出它的青春,都可以永葆它的青春。我們中華民族,就是在這兩條母親河的全面復興中走向輝煌,所以長江、黃河都是我們中華民族的母親河。
最后我要念幾句話,表達我這樣一種情感。我不像諸位能夠作詩,我就寫一段我自己的感受:
黃河長江、長江黃河。從源頭到出???,有雪峰冰川、高原峻嶺、懸崖峭壁、隘口洞穴、湖泊沼澤、峽谷深溝、瀑布激流、土林石林、荒漠沙漠、森林草原、平原沃野。棲息著各種飛禽走獸,生長有各類奇花異草,構成了色彩斑斕、俊秀雄奇、千姿百態、驚心動魄、磅礴浩蕩的景觀。不僅是豐富的旅游資源,而且是深厚的精神源泉。詩人抒發出激情,畫家描繪著美景;哲學家在沉思中期待頓悟,藝術家在探索中尋找靈感;政治家在謀劃大局,軍事家在觀察險要;蕓蕓眾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英雄豪杰叱咤風云、驚天動地。一些特殊的景觀或環境,會喚醒人性中的真、善、美,升華出對自然、人類、民族、國家的感情——信念和信仰,經過杰出人物的闡發和推廣,形成價值觀念、民族精神、傳統文化。長江、黃河,凝聚了歷史、經歷了滄桑,演變成一種文化符號、時代烙印、歷史記憶。長江、黃河是一首頌歌、一篇史詩、一部歷史、一個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