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暗花明的新路口:耐藥白血病人的幸與不幸

從80年代家喻戶曉的電視劇《血疑》,到3年前引起廣泛關注的《我不是藥神》,白血病被各種催人淚下的影視劇反復臨摹。在大眾語境中,它已成為一種絕癥的代表符號,凄美脆弱。

白血病分很多種類,其中慢性髓性白血病是較常見的一種類型,又被稱為“慢粒白血病”。第一代靶向治療藥物的出現,讓慢粒白血病成為了“最幸運的白血病”,慢粒白血病患者10年生存率可達到85-90%1。這是人類醫學史上的一大奇跡。

“患者可以帶病生存,期望像普通人一樣度過一生。這已經是惡性腫瘤患者最好的結局?!北贝笕嗣襻t院血液科知名專家江倩教授說。

但是,隱憂卻會在患者最脆弱的時候閃身而現,讓人瞬間沉入谷底。這個隱憂就是耐藥。

對于已經耐藥的慢粒白血病患者來說,他們的命運跌宕起伏。從“不幸”到“最幸運”到再度“不幸”,從山重水復疑無路到柳暗花明又一村,醫學的進展是否可以為他們的命運兜底?

慢粒白血?。荷烂媲?,每個選擇都很現實

醫院走廊里,擔架上的黃毛血肉模糊,氣息漸漸消逝,“他才20歲,他只是想活命,他有什么罪?”電影《我不是藥神》中,“藥神”程勇撕心裂肺地質問。

這句話問到了木頭心底,一時間,他甚至反應不過來自己這是在看電影,眼淚噴涌而出,他把手機扔到一邊,臉埋在枕頭里,淚水不斷滴到枕巾上,耳邊一直回響著那句話:“他才20歲,他只是想活命,他有什么罪?”

確診慢粒白血病的時候,木頭和黃毛一樣大。16歲那年,木頭輟學,家里祖輩都是農民,父母親有“學一門手藝傍身”的樸素念頭,木頭就去學了裝潢。多年后,他一直懷疑是不是那幾年充滿甲醛和油漆的經歷誘發了這種疾病,但慢粒白血病成因復雜,始終難有確論。

“你看,東北正在下雪?!被貞涍^往,木頭指著天氣預報輕聲說,他的半生經歷好似風雪中獨行,而身后留下的腳印中,踩得最深的那個,是確診時留下的。

2002年,木頭出現了反復發燒、持續乏力、冒虛汗的情況,起初他并未在意。一年后,情況愈發嚴重,“回家的路,我蹬著大二八自行車,騎一會兒我就停下來把車放在路邊,順勢倒了,倒在地上躺著歇一會兒,二十分鐘能到家的路我花了一個多小時”。

之后去當地醫院,大夫先按壓胸骨,木頭疼得坐了起來,當時大夫就說“差不多是這個病”。北京的骨髓檢查證實了當地醫生的猜測,并讓他立刻住院。

住院那段時間,木頭把“半輩子的罪都受完了”。住院沒多久,木頭開始流鼻血。他出生的年代,日本電視劇《血疑》正在流行,木頭知道白血病病人會流鼻血,但他沒想到會流這么多,只能拿盆來接,盆里都是血,實習的護士都不敢正眼看,“躲在門口不進來”。

當時國內臨床治療方法有限,為了止血,醫生只能把棉球密密實實地從鼻孔塞進去,“我感覺一直塞到了我的嗓子眼里,塞了一個星期”,木頭那個星期都沒有吃飯,靠水果度日。

由于兩手都在打點滴,木頭在一只手臂暫停打點滴的時候,用另一只手在小本子上給當時的女朋友寫信,要求分手,他左右手輪換,寫了幾天才寫完。對比《我不是藥神》中人與人關系的義薄云天,木頭很無奈,“電影中的描寫畢竟有藝術加工,真正的白血病患者群體在生死面前,每個選擇都很現實?!?/p>

保守療法無法根治,擺在木頭面前的選擇是要么出院,要么等骨髓移植,木頭選擇了出院。

出院的時候,北京迎來2003年的初雪,趁洗澡的時候,木頭拉開窗子看著外面,雪花被風卷著打到身上,他感覺不到冷,“那一刻我就在想生活毀了,我都想跳下去”。

離開北京前,木頭把剩下的錢都換成了羥基脲。這個藥在慢粒白血病患者中有一個很響亮的名字,叫“大白片”,但它只能維持,不能根治。

服用大白片的8年期間,木頭的脾臟持續增大,向上擠壓肺臟,向下擠壓膀胱?!拔也荒茈S意坐,得坐得板正。喝水也只能喝一點,會頻繁跑廁所?!?/p>

為求醫翻山越嶺:耐藥后再脫離險境

2011年,木頭開始了一代靶向藥的治療。

“脾臟明顯變小了,人也變白了,看著氣色不錯,后來我才知道這是藥物副作用,黑色素減少了,吃一代藥的病友個個都很白凈,但是不能曬太陽,容易曬傷。不過這都是小事?!弊钭屗麚牡氖堑?014年,各項指標開始變差。木頭聽說過耐藥,也有心理準備,換用二代藥之后,情況稍有好轉,但沒過多久,就出現了T315I突變,“耐藥再次選中了我”。

T315I突變是慢粒白血病最常見的突變類型,約占一代藥耐藥患者突變比例的10%,而在二代藥耐藥患者中,T315I突變比例更是高達30%2。在很長一段時間,一旦慢粒白血病患者被診斷為“耐藥”,他們的生命則來到終局。

“白血病有很多種,慢粒白血病患者算是白血病患者中比較幸運的,因為它可控可治?!苯唤忉?。臨床上有專門的、不同時間療效量表,如果患者在這個時間區間獲得了相應的療效,就稱作是最佳療效,反之則是治療失敗,也就是耐藥情況,“在每個時間點我們都有對應需要達到的效果,比如3個月、6個月、12個月,據此我們可以判斷患者是不是耐藥。在對患者做出耐藥判斷之后,醫生還需要做檢測來判斷其適合哪一種后續的靶向治療?!?/p>

“我是家里的獨生子,我不能死我得活著?!备改笧榱私o木頭看病,想盡了辦法籌錢,到最后只有賣房子一條路。他記得,母親坐在小板凳上仰頭望著他,并遞給他家里僅有的2000元錢。母親說:“兒子咱家最后就剩這些錢了,你接下來要自己想辦法了?!?/p>

“當時媽媽的眼神,我永遠忘不了?!蹦绢^回憶。

木頭后來送走了一個又一個病友。他們走的時候,木頭甚至很替他們慶幸:“他從此以后不用再拼命掙錢,不用再抽血,不用再忌諱吃這個吃那個,我會在心里對他說再見,期望來生再見時,我們都是健康的?!?/p>

在慢粒白血病患者中出現耐藥情況的,不止木頭一個。

治病求醫這些年,有些經歷是腳印,有些經歷是山峰。

對六子來說,這十幾年來他翻越過了無數座山峰,常常是“越過高峰另一峰卻又見”。其中最深的腳印是確診,最難跨越的高峰是對藥物的耐藥、不耐受。

六子一口京腔,是地地道道的北京人,2009年8月,他確診了慢粒白血病,“確診的時候,我愛人也在,她當時腿就軟了?!绷拥男囊渤恋搅斯鹊?,但是他強作鎮定,把看病的其他程序走完。

六子家里底子比很多病友厚實一點,因此他的用藥選擇度比很多病友大些。最開始,六子也是吃一代藥,八九個月后,血項指標都沒見好轉。焦急的六子四處打聽,這時候有人介紹他去北京大學人民醫院,“也是我運氣好”,在這里,他遇到了江倩教授。

江倩教授經驗豐富,她判斷六子出現了耐藥,在經過基因檢測以及染色體核型的檢測后,她馬上建議六子換成第二代靶向藥中的一種。

六子咬咬牙買了藥,效果還可以。但病情穩定了幾年,出現了對二代藥治療的不耐受:“喘不過氣,就是冬天的時候,怎么躺也不行,虛汗也下來了,要死的感覺,就真的要死了,趕緊起來我就穿著單衣,去外面呼吸空氣。后來感覺不對勁,我覺得可能是心臟,只能吃點速效救心,平躺著,過了半天才緩過來?!彼幬锔弊饔脤е碌男厍环e液乃至心包積液,讓六子有了瀕死體驗。

面對耐藥,于洋則沒有明顯癥狀,“我那個時候啥特征沒有,”于洋當時的血常規和正常人一樣,甚至沒有什么特別的表現,“但查完才發現基因和突變出現了問題”,直到后來去北京定期檢測、規范治療后,于洋耐藥的問題才以指標數據的方式被確定下來。

于洋最開始在哈爾濱治療,治療初期,由于軀體癥狀不多,于洋沒有太當回事兒,他開始吃過羥基脲維持狀態,但半年多后就出現了脾臟腫大的情況。他和家人去北京求醫?!斑@趟去北京是我‘正規治療’的起點,因為我遇到了江醫生?!?br>于洋算是較早發現自己耐藥的慢粒白血病患者。到北京治療后,于洋先是開始吃仿制藥,但是沒過多久他就出現了耐藥的情況,在做了基因檢測后,江倩教授確定于洋是T315I基因突變患者。

當時有兩種辦法,一種是骨髓移植,“父母親為了救我,把家里兩套房子都賣了”。經過反復評估,于洋覺得骨髓移植風險大、費用高昂而且有反復的可能性,這時候,江倩教授告訴于洋,她牽頭的臨床試驗正在招募入組試驗志愿者,問他愿不愿意加入。

于是,2016年,在于洋確診慢粒白血病后三年,他加入到江倩教授牽頭的國產原研第三代酪氨酸酶抑制劑的臨床試驗中。

就像一道光照進這個圈子

醫學技術的發展日新月異。在缺少特效藥的情況下,為了解決耐藥的問題,許多新藥研發正在立項,其中就有國產原研第三代酪氨酸酶抑制劑的新藥研究,于是,新藥臨床試驗也成為部分重癥患者的希望。

于洋成為了第三代藥臨床試驗的第一個患者,木頭和六子也隨之在江倩教授的招募下進入臨床試驗組。

臨床試驗由江倩教授牽頭,患者入組后,定時吃藥、檢查、量體重,統一管理。出于對江倩教授的尊敬和信任,患者也大多都遵醫囑。好消息接踵而至,六子入組沒多久,他的各項指標就正常起來,副作用開始減退。

從確診到耐藥和不耐受,再到不斷試藥,木頭和六子的經歷是無數個慢粒白血病患者的縮影,他們都或多或少吃過同樣的藥,也經歷過相似的迷茫和無措。

木頭確診的2003年,國內仿制藥行業還在如火如荼,而到了他入組三代藥的2016年,中國原創藥研發浪潮已滾滾而來,這個轉變離不開政策、資本、人才的多方面就位,正是在這些大的浪潮下,中國原創靶向藥才有研發和臨床試驗的可能,六子、木頭才能入組臨床試驗。

“從這個角度我很感謝國家,感謝做國產新藥研發的科學家,感謝江醫生?!绷诱f。

和過往告別,是大部分慢粒白血病患者的態度,他們不主動提及患病經歷,但在對外人緘默的同時,也在不斷地幫助病友,做公益,做科普。

“我們有自己的圈子,健康人會勸我們樂觀一些,吃點好的,想開點,這些善意我們都感激,但我們還是和病友最聊得來?!蹦绢^在病友中小有名氣,他開設貼吧,組建患者群,他管這叫“圈子”。

“我們這個圈子都是互相支撐,只要大家都還在,我們就有信心,如果有人走了,我們會想著過一天算一天的吧。如果有段時間沒有得病友的消息,我們最擔心的就是他走了,所以,有時久別重逢,我們會說你還活著呀,太好了!這種失而復得,對我們的鼓勵是巨大的?!?/p>

對木頭來說,加入臨床試驗、接受三代藥治療,他感覺有一道光照進了自己的未來,“我可以撒著歡兒地計劃未來,我現在一點不迷茫了,我敢想未來很長一段時間的事了。我現在單身,也會想想要不要結個婚,因為命保住了,我之前都不敢想的?!?/p>

在確診慢粒白血病后,于洋父母曾一度賣房為兒子治病。但在進入三代藥臨床試驗后,由于不再需要骨髓移植,于洋家又把房子買了回來。在調了劑量后,2018年開始,于洋的病穩定下來,他已回到原單位上班。

病情穩定后的六子,選擇了另一種生活,在京郊租了一個小院子,“我老婆在城里有她自己的事業,我一人種花種菜,樂得自在,這里空氣好,我覺得最舒服?!毙膽B放輕松的他,還在醫院做起了志愿者,陪候診的患者聊天,答疑解惑。

六子常說:“不管是耐藥還是別的問題,都是希望病友積極樂觀,找到解決方案,不要輕易放棄?!?/p>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木頭、六子為化名)

參考資料:

[1]慢性髓性白血病中國診斷與治療指南(2020年版).中華血液學雜志.2020,41(5):353-364.

[2]江倩等.中華血液學雜志.2020;6(41):469-4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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