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禁戲《烏盆記》 不能動+不能動=新傳統

演員未上場前,音效先播出一段孟小冬唱腔,接著是老電臺廣播似的沙沙雜音,然后是馬三立相聲的錄音,此時舞臺空空如也,仿佛臺上只有馬三立與孟小冬的魂魄

責任編輯:袁蕾 實習生 黃家楊

◆相聲是傳統相聲,“不能動”;
◆單田芳的評書是傳統評書,“不能動”;
◆“現掛”是“馬氏相聲”的傳統,“不能動”。
◆馬志明用不能動的“現掛”,“掛”了新內容,古人張別古一見到衙役便嘀咕:“我看你就像個‘山寨版’的衙役!”
◆全本京劇《烏盆記》從內容到表演方式都跟1949年前一致,沒有所謂的革新;而這些傳統的保持,制造了一場“現代”京劇大戲

單田芳在開戲前講了《烏盆記》的故事,降低了大家看京劇《烏盆記》的難度 圖/周子安 林勤超

現代的馬志明 圖/馬志明

馬三立也很喜歡票戲 圖/本報資料圖片

馬志明扮演的張別古保持了“馬氏相聲”傳統特色,一路“現掛”,即使在包公面前,張別古也一口現代語 圖/周子安 林勤超

《烏盆記》因為舞臺形象過于恐怖,宣傳了迷信思想,在舞臺上燒紙、很長一段時間都被列為禁戲  圖/周子安 林勤超

程洪磊扮演的鐘馗,從墻上走了下來 圖/周子安 林勤超

隨著電影《梅蘭芳》的熱映,“冬皇”孟小冬也成了時尚人物 圖/本報資料圖片

人稱“小冬皇”的年輕京劇女老生王珮瑜,是電影《梅蘭芳》里孟小冬的“原聲”,她也是新中國難得的女老生

冬至前夜,天津遭五十年不遇暴雪,雪地里,馬騫給王珮瑜發手機短信:“明兒‘冬至’!”“冬至”兩字,一語雙關。其中一層意思是,“冬皇”——孟小冬,將至。

“原來是怎么演,現在還是怎么演”

2008年12月21日冬至,一百歲的“冬皇”以老唱片錄音的形式現身天津中華劇院。當晚,曲藝界與京劇界紀念相聲泰斗馬三立誕辰95周年及“梨園冬皇”孟小冬百歲冥誕演出《烏盆記》,演員未上場前,音效先播出一段孟小冬唱腔,接著是老電臺廣播似的沙沙雜音,然后是馬三立相聲的錄音。按策劃人馬騫的設想,此時舞臺空空如也,仿佛臺上只有馬三立與孟小冬的魂魄。

這是一次不同尋常的演出。兩位主角,一是人稱“小冬皇”的年輕京劇女老生王珮瑜,扮演劉世昌,她也是電影《梅蘭芳》里,章子怡扮演的“孟小冬”的“替聲”;另一位是馬三立長子、“馬氏相聲”傳人馬志明,“跨界”扮演丑角張別古。更別致的是,在壓軸大戲《烏盆記》前安排了馬志明、黃族民合說的對口相聲《對春聯》、《猜戲》和單田芳的評書《烏盆記》。

馬騫認為,相聲、評書、京劇同臺演出,從某個角度來說很“新”,但換個角度看一點也不新。馬志明的相聲是傳統相聲,“不能動的”,單田芳的評書是傳統評書,“也不能動”,全本京劇《烏盆記》從內容到表演方式都跟1949年前一致,沒有所謂的革新。

在相聲、評書和京劇表演的間歇,穿插了兩位“撿場”人員,身穿中式長衫便裝,負責在臺上搬桌椅打雜,也是依循舊例。

海報和戲單乍看像舊時代的印刷品,上書“特請諸君早臨雅觀”、“夜準七鐘二刻開演”字樣。

報幕,效仿的是老唱片公司和老廣播電臺的報幕方式:“天津華誼兄弟文化公司有請王珮瑜老板、馬志明老板……”

馬騫把傳統京劇比做博物館里的陳列品,它本身是現成的好東西,但往往缺少好的展臺——“用破玻璃盒子做展臺,對文物是侮辱”,一流博物館像盧浮宮和日本美秀博物館,是斷不會用大芯板包皮之類劣質手段來包裝文物的。

因此,恢復“撿場”,模仿老唱片公司和老廣播電臺的報幕方式,印制“仿古”戲單海報,所有這些包裝都算是改良“展臺”的嘗試。

至于被包裝的“陳列品”《烏盆記》,王珮瑜說,與孟小冬時代的版本沒有出入,“原來是怎么演,現在還是怎么演”。

污穢可笑,提也不能提

《烏盆記》又名《烏盆計》、《奇冤報》、《定遠縣》,是一出傳統鬼戲。清光緒年間,喜愛譚鑫培以至于“無譚不歡”的慈禧太后曾請英國使團聽譚演唱《烏盆記》,席間,慈禧問英國公使是否聽得懂,公使回答說,“戲詞沒聽明白,但從他悲婉的唱腔中,感覺到一個幽靈在哭泣”。元雜劇和明傳奇里已經出現包公判斷烏盆鬼冤案的戲文,幾百年來,這出戲在中國的多個劇種里常演不衰。

但是這個傳統在1949年后一度中斷。1950年7月,當時以文化部副部長周揚為主任的“戲曲改進委員會”首次以中央政府名義頒布對12個傳統戲曲劇目的禁演決定,其中包括京劇《奇冤報》(即 《烏盆記》)?!稙跖栌洝吩饨蚴?ldquo;舞臺形象過于恐怖,宣傳了迷信思想”。到1952年6月止,文化部明令禁演的戲曲劇目增加到26個。

1956年10月,文化部發布通知,稱“京劇《烏盆計》經適當修改后可恢復上演”,1957年5月,26部禁演劇目全面解禁。頗富戲劇性的是,不到兩個月時間,“反右”開始,《烏盆記》等禁戲雖然名義上解禁了,各級執行部門卻仍“維持原判”,即使在戲劇界氣氛略為寬松的1961到1962年間,《烏盆記》依然銷聲匿跡。

1963年3月,一紙新的禁戲令宣布全面禁止“鬼戲”這一傳統戲劇類型。

“文革”結束后的1980年6月,文化部下發《關于制止上演“禁戲”的通知》,重申禁演1950年代初被禁的26出劇目。

《烏盆記》近十幾年來才重新在中國戲曲舞臺出現。王珮瑜說:“現在可以很經常地上演這出戲了??赡苷驗槟菚r候把這出戲禁了,現在觀眾從情感上更喜歡它。”

1940年代,張愛玲在《洋人看京戲及其他》一文中曾經提到《烏盆記》:“《烏盆記》敘說一個被謀殺了的鬼魂被幽禁在一只用作便桶的烏盆里。西方人絕對不能理解,怎么這種污穢可笑的,提也不能提的事竟與崇高的悲劇成分摻雜在一起——除非編戲的與看戲的全都屬于一個不懂幽默的民族。那是因為中國人對于生理作用向抱爽直態度,沒有什么不健康的忌諱,所以烏盆里的靈魂所受的苦難,中國人對之只有恐怖,沒有憎嫌與嘲訕。”

《烏盆記》確實不乏“屎尿屁”之類粗鄙俚俗語言。馬志明扮演的小花臉(丑角)張別古一出場就口吟打油詩:“人老三不才,尿尿(音suī)濕了鞋(音xiái)。聞風就流淚,放屁屎出來”,插科打諢,自嘲自諷。觀眾報之以哄堂大笑。

正所謂“道在屎溺”,中國傳統戲曲中多的是來自民間的粗俗的幽默與智慧,也有的是張別古這樣的底層小人物,用馬志明的話形容,“既沒本事,又窮,有點財迷,愛小算計,膽小,但還有點正義感,遇到烏盆里的冤鬼也會為他鳴不平,替他打官司。這種人絕對不是壞人,實際上這種人是社會上占多數的下層人士”。

馬志明的父親馬三立在相聲作品中塑造了眾多小奸小壞、可笑可憐的小人物。馬三立熟知普通人的人情世故,是因為他常年生活在市井底層,極熟悉引車賣漿者流的生活語言。馬志明小時候家住天津南市,那是天津的平民區域,當時底層藝人大部分都在南市一帶討生活。馬家住的院子,里里外外凈是些修車的、算卦的、點痦子的、瓦匠、小偷之流,“從沒見過一個西服革履的,都是只花二分錢買一小碗豆腐腦、窩窩頭的窮人”。在馬志明的印象里,父親從沒坐過電車,總是“夾著個包,走”,省車費。馬三立相聲中的人物,馬志明幾乎都在現實生活中見過原型,比如《練氣功》里那位不務正業、專門欺負小孩兒的“張二伯”,還有《給老熱寫信》里那位文化不高,又不懂裝懂的“仇大爺”,就是馬家的街坊鄰居,“特別熟”。

抗戰勝利前,馬三立在南京說單口,“紅得發紫”。1947年到北京演出,“發生原子彈效應”。北京相聲比較文縐縐,規范,“死詞兒”,臺詞一成不變,“馬氏相聲”不一樣。馬三立善于“現掛”——對不同年齡、喜好的觀眾,隨機應變,即興發揮,“喜歡吃甜的給甜的,喜歡吃咸的給咸的,這種能耐只有在地上磨過的才練得出來”。

“高知”才能演張別古

《烏盆記》演出現場,馬志明扮演的張別古就很有“馬氏相聲”傳統特色,一路“現掛”,包袱不斷。例如張別古一見到衙役便嘀咕:“我看你就像個‘山寨版’的衙役!”衙役由馬志明的老搭檔黃族民客串,兩人在京劇舞臺上重逢,依舊是“哏兒”味十足。

馬志明的“現掛”對扮演僵尸的王珮瑜是個小小考驗,因為她的角色不允許笑場。王珮瑜開玩笑說,排練的時候恐怕馬志明最讓人發笑的“掛”還沒有拿出來,她擔心到時候在現場聽了馬志明的插科打諢“繃不住”笑出來,所以得訓練自己“把笑神經固定住”。

王珮瑜和馬志明只排演了一次。馬志明1957年起學過五年多京劇,學的就是丑角,2007年曾演過一折猴戲《安天會》,其間45年沒演過京戲。演《烏盆記》前,馬志明提前一個月開始背詞、練表演,跟其他演員對戲,王珮瑜也提前大半個月吊嗓子,與琴師鼓師對戲。王珮瑜說:“這就是我們傳統戲曲、曲藝演員比較特殊的地方,只要平常下足夠工夫,兩人也不需要太多磨合,在臺上一拍就能夠合上。”

如果要把王珮瑜和馬志明“拴在一起”演出,《烏盆記》是首選。這出戲除了老生大段的表演和唱以外,主要是小花臉的戲,雖然劇情比較陰森,但詼諧幽默的調子貫穿始終。

《烏盆記》少了小花臉張別古就十分單調,“鬧不起來”。他只是個小丑,但很重要,一般演員演來不易,用京劇行話來講叫“大丑”。馬志明說,以前劇團里只有“高知”級別的丑角才演得了張別古,《烏盆記》解禁后并沒有立即家喻戶曉,可能也跟這個丑角難覓有關。馬志明能駕馭“大丑”,很大程度上得力于他身為相聲名家的喜劇功底。

若論相聲與京劇的關系,中國歷史上第一位相聲藝人朱紹文幼年學的就是京劇丑角,也習過花臉。在舊時代,相聲藝人和京劇藝人常有來往。據馬志明回憶,馬三立特別喜歡聽孟小冬的唱,來馬家串門的朋友除去相聲界同行,大部分是京劇演員,馬連良、侯喜瑞、趙燕俠等都是馬家的老朋友。馬志明從小喜歡京戲,也多少與此有關。

另外,舊時曲藝藝人除了與京劇界相熟,有時自己也唱戲,只不過形式上比較像活報劇,不那么正式而已。

“馬氏相聲”到今年已有120年歷史。鼻祖恩緒,是馬志明的祖父馬德祿的岳父,屬相聲第三代傳人,朱紹文的再傳弟子。為避光緒的諱,恩緒改名恩培。他是旗人,曾被召進宮為慈禧太后演唱太平歌詞(形成于清順治年的一種曲藝形式),他單腿跪地,一只手比劃著,一只手拍著大腿唱《一窩黑》:“那霸王生來模樣黑,擺下了酒宴請李逵,南衙請來包文正,下首薛剛把客陪……”西太后聽了幾句,就對恩培說:我問你,你一邊唱一邊拍大腿干嘛?恩培答:這是為了找節奏,打板子。慈禧覺得拿手拍大腿太不雅觀,叫來李蓮英:小李子,你去御花園鋸兩片竹板來。自打那起,這種像“二拇指那么長,大拇哥那么寬”的竹板在民間流傳開來,名字就叫“御賜”,后來諧音成“玉子”。時至今日,藝人手中噼啪作響的那兩塊竹板仍叫“玉子”。

12月22日下午,天津大金臺相聲茶館辦了一場“全國馬迷同樂會”,踏雪而來的“馬迷”們多是二三十歲的年輕人,馬志明向他們又一次說起了“玉子”的來歷,說起馬氏相聲世家的傳承:“我爺爺七歲說相聲,他比我爸大36歲,我爸比我大32歲……老爺子一輩子就愛相聲,愛觀眾。”

馬志明說,馬三立過世六年多了,但在天津觀眾心目中“還跟沒過世一樣”。馬三立是天津人,一生中至少有七十年時間在天津生活,這個地方,幾代人都愛聽他的相聲。

如果女性氣質沒了,又何必要看孟小冬?

命運曲折的孟小冬與天津也很有緣分。1928年,21歲的孟小冬在天津公演十余天,天津《大風報》創辦人沙大風撰文捧孟小冬為“冬皇”,這一稱號迅速風行。孟小冬失意時曾在天津居士林念佛隱居,1933年與梅蘭芳決裂后是在天津《大公報》頭版連登三天“緊要啟事”。

如果說馬志明之為“馬氏相聲”傳人,多少與出身相聲世家有關,相比之下,王珮瑜之為“小冬皇”,她對孟小冬藝術的傳承就遠沒有那么直接。王珮瑜說:“孟小冬已經是古人了,在我心目中已是不可逾越的高度。”對她而言,唯有憑借有限的資料錄音和劇照學習并接近“古人”,除此沒有更多途徑。

王珮瑜演《烏盆記》完全是按照孟小冬的版本來,但是孟小冬沒有留下演出錄音,王珮瑜只能參考孟小冬當年說戲、吊嗓子的錄音。

王珮瑜和孟小冬,在各自的舞臺上,遙隔半個多世紀,代表了京劇藝術中一支特殊傳統:女老生。

相比京劇男旦,圍繞女老生的負面輿論較少。王珮瑜認為,女演員唱生行,氣質婉約,或有某種特殊審美價值。老生行當在京劇生旦凈丑中發展最完善,也最重要,這一行以男演員為主流,偶爾出現女老生,觀眾也可能喜歡,這跟演員性別本身沒有太大關系,關鍵看是否演得好,是不是演出了老生行當的氣質和感覺。

王珮瑜演《烏盆記》中的劉世昌,聲腔高亢而有韻致,幾段唱及“硬僵尸”(直挺倒地)的身段功夫都引得一片“好”聲。

就生理體能而言,女演員還是跟男演員有差別。王珮瑜說,作為女老生,既要克服一定的生理局限,也要注意,如何基本上達到行當的標準而又不失卻女老生特有的審美價值。女演員演老生,不可能把女性的那一面完全抹煞掉,如果一點女性氣質都沒有了,那觀眾何必要看孟小冬,何必要看王珮瑜呢?直接去看男演員好了,觀眾欣賞女老生角度本來就跟看男老生不一樣。

從“冬皇”到“小冬皇”,京劇女老生的傳統在1949年后也曾經出現過斷層。

王珮瑜說,據不完全考證,她本人是國家戲曲學校1949年后培養出的第一個女老生。上世紀20年代京劇坤 (女)班興盛,梨園界出現過多位紅極一時的女老生,孟小冬是最杰出的代表。1949年后,基本是“男演男,女演女”,不再培養女老生。直到上世紀90年代,大部分禁戲解禁,學戲的氛圍好了,才重又出現一批青少年女老生,習余(叔巖)派的王珮瑜是其中佼佼者。

王珮瑜認為,對于女老生行當,只要有人喜歡演、有人愿意看,就應當允許女老生存在,給她們舞臺,不應打壓禁止。但另一方面,也沒有必要刻意炒作。如此,才有利于傳統藝術的生態平衡。

網絡編輯:莫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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