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河流里,被圍困的基輔
據說“烏克蘭”是“邊疆”的意思,這很有趣。在西方(原奧匈帝國)眼里烏克蘭是東部邊疆,在東方 (原沙俄帝國) 眼里烏克蘭是西部邊疆。這種中間狀態、邊緣地位使得國家和民族認同不易形成,烏克蘭和基輔的動蕩歷史也說明了這一點。
建城1500多年來,基輔承受了不下17次圍攻、淪陷和屠城之災。它目前面臨的危機,可能是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一次。
本文首發于南方人物周刊
責任編輯:蒯樂昊 周建平
娜塔莉亞們在1986
2022年3月23日,就在我寫下這篇文字的一周前,我終于收到葉列娜的電子郵件:“基輔遭受著連續襲擊。我和家人已成功逃離,安全抵達波烏邊境。等待進入波蘭的難民隊伍望不到頭……”
我第一次遇見葉列娜,是在2019年9月19日,我到基輔后第二天,氣溫降到了攝氏5度。神通廣大的葉列娜·杜丁絲卡幫我聯系到切爾諾貝利災區領導奧列格·納斯維特,他主管的單位叫“切爾諾貝利隔離區國家管理局”,是烏克蘭生態和自然資源部的下屬機構。下午4點,我和導游娜塔莉亞分手,到基輔洞穴地鐵站附近的內務部接待中心大樓前與葉列娜碰面,由她帶我去拜訪納斯維特先生。葉列娜在基輔的一家旅行社工作,四十歲左右,臉圓圓的,說話總是帶著笑。她告訴我,她有個還在上幼兒園的女兒。
和大多數游客一樣,我來基輔的主要目的是為了去切爾諾貝利?;o離1986年核爆現場只有110公里,無疑是去切爾諾貝利游覽的最佳起點。核污染區面積不小,約2600平方公里,和盧森堡一樣大,像烏克蘭的國中之國,人員出入嚴格受限。
經過二十幾年的清理,隔離區自2011年起面向普通游人開放,基輔有多家旅游公司提供導游服務,產品從一日游到多日深度游都有。2019年,HBO迷你劇集《切爾諾貝利》播出后,切爾諾貝利一下子成了烏克蘭頭號旅游景點,基輔跟著受益,2019年上半年基輔國際機場客流量比上年同期猛增14倍,新晉總統澤連斯基在考察切爾諾貝利后,宣布禁區將擴大開放規模,推出一系列新線路、新看點。
我的烏克蘭之行,無論在基輔,還是敖德薩、利沃夫,遇到的每一個旅行者都在興奮地談論切爾諾貝利。不夸張地說,每個人不是剛去過切爾諾貝利,就是在去往切爾諾貝利的路上。但我和他們有點不一樣,我帶著寫作任務而來,除了實地勘察,還打算圍繞“災難旅游”的倫理問題做點文章,所以我多加了一個采訪政府官員的環節。
位于列霞·烏克蘭卡大道26號的內務部接待中心是個灰色鋼筋水泥盒子,一座典型的蘇式大板樓。它使我強烈地聯想到北京?;o的某些街景很像北京,另一些又像莫斯科,而北京和莫斯科本來就不無相似之處。也許,北京、基輔、莫斯科三者之間的共通點,源頭都在蘇聯。然而基輔與莫斯科的某些相似之處又跟北京無關,源頭多半在帝俄,或更深遠的歷史地層中。
我向奧列格·納斯維特提問:切爾諾貝利成為大眾旅游熱點,究竟是不是好事?他當即糾正我:“旅游這個詞不該出現在這里。參觀災區不是休閑娛樂,而是一個嚴肅的學習機會。希望你們認識到,切爾諾貝利是一場大災難,目睹現場能讓人警醒和反思,而不是當成獵奇、打卡式的‘旅游’?!?/p>
納斯維特年輕時是一名核物理學家,1986年事故發生時,他剛大學畢業不久,在烏克蘭西部從事放射性物質與河流生態調研。盡管工作地點與切爾諾貝利遠隔三百多公里,但爆炸當日的風向是西北方向,他所在的位置恰處于輻射物質擴散路徑上,當天就檢測到異常數據。令他震驚的是,當局對他這樣的核物理專家都決定隱瞞災情,更不用說對普通百姓了。假如民眾能得知真相并及時采取防護措施,就不會有那么多的少年兒童因誤食輻射超標的牛奶、蔬菜而致癌。
對經歷過上世紀80年代的烏克蘭人來說,切爾諾貝利是不可磨滅的集體記憶。就連葉列娜這個“80后”都記得,當時自己的歲數跟現在上幼兒園的女兒一樣大,她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但身邊長輩、哥哥姐姐們慌亂無措的樣子,她一直記得。
基輔市中心波迪爾區的一座舊消防站被改造成烏克蘭國立切爾諾貝利博物館,我在那里看到事故發生兩天后的《每日新聞》和《紐約時報》,發自斯德哥爾摩的報道稱瑞典科學家檢測到高于正常水平6倍以上的輻射,同時發自莫斯科的報道說,蘇聯官方聲明“絕對沒有核泄漏”。展廳一角是執行清理任務時殉職的直升機飛行員遺物——照片、勛章、頭盔,另一邊是因輻射導致變異的動物怪胎標本:長了八條腿的豬。
五十多歲的導游娜塔莉亞對我說:“1986年4月26日,這個日子我至死不會忘記?!庇捎诠俜椒怄i消息,沒人能在第一時間弄清發生了什么,娜塔莉亞幾天后聽到外電播報才知道情況,她帶著孩子迅速逃離基輔。很多基輔人和她一樣,基輔成了一座空城。她有個閨蜜二十天前剛生過小孩,嬰兒面臨核輻射威脅太可怕,娜塔莉亞勸她趕緊離開,可是年輕的媽媽認定那是西方國家電臺造謠,她相信官方。又過了幾天,《真理報》終于報道了切爾諾貝利事故,不是發在頭版,而是在內頁不顯眼的地方用幾行字輕描淡寫地說災情已得到控制,只字不提核泄漏的危險。所幸的是,核爆發生后風不是朝南方吹的,基輔逃過一劫?!扒袪栔Z貝利對我們很多人來說是一個分水嶺,”娜塔莉亞說,“這之前和這之后的人生被分割成兩個不同階段,就像黑與白?!?/p>
勃列日涅夫在1981
忘掉一百多公里外的切爾諾貝利,基輔總體上是個令人愉悅的城市。第聶伯河從城邊穿過,地下有深達百米、宮殿般輝煌的地鐵站,天際線上點綴著一串串洋蔥頭形狀的教堂金頂?;o的古老出人意料。當“烏克蘭”、“俄羅斯”、“莫斯科”這些名字都還不存在時,基輔早已存在,建城時間在公元5世紀,相當于中國的南北朝時期。要問為什么說基輔是整個東斯拉夫地區(涵蓋俄羅斯、烏克蘭和白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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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絡編輯:吳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