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中國藏書第一人韋力:無論我怎樣“移情別戀”,對書的愛是最忠誠的
編者按:
盡管韋力被譽為“民間收藏古善本第一人”,他卻只認可“愛書人”這一個稱號。韋力在“書”這件事上花費了近五十年,“每年投入六百萬去收購古籍”,著書近二十部,僅“芷蘭齋”一個藏書樓就藏有古籍逾七萬冊,不過占據他收藏總數的百分之六七十。
蘇東坡最早的詩集刻本《施顧注蘇詩》中《和陶詩》的一卷、最早的《紅樓夢》印刷本程甲本、最小的印譜《錦囊印林四卷》......這些國家寶藏隨便擱置在書架不起眼的某個角落。但韋力明顯不滿足于此,他跑斷腿也要繼續尋覓,“永遠是沒到手的最好”。
透過古籍,韋力不斷為歷史人物“翻案平反”?!昂瞳|可能人品不堪,但不等于學問不堪,我們不能用人品代替學問,所以我們的電視劇可能過分把他丑化了。而這就是古籍有意思之處,它能還原真實歷史,讓我們不會一面倒地把一些人臉譜化?!?br />
古書、古物、古人、古事不妨重提。于是,我與覓書人、藏書人、寫書人、讀書人韋力的對談正式開始。
覓書人|“我從小就立志,要能把天下的書都買來就好了”
向陽:你的收藏史有很多年了是吧?打頭上說,是哪一年的事?
韋力:其實我從小就喜歡古書。我是六十年代出生的,那個時代的書店都是中間隔著大柜臺賣書,我們得扒著柜臺、伸長脖子使勁往里望,才看到書脊上的小字。如果請營業員拿幾本書,連翻幾本還不買,人家臉色就掉下來了。
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對古書有了本能的崇拜感。在那個書荒的年代,什么書都喜歡,所以從小就立志:我要能把天下的書都買來就好了。長大后隨著改革開放,書也越來越多,自己就明白了書是買不完的,就有了分別心——懂得我應該選什么書,而選擇意識的產生其實就是藏書的開始。
改革開放初期就開始有賣古書的了,最初是海王村公園的古舊書市,大概是1981年。當年賣書可不像我們現在上架得整整齊齊,它是用翻斗車拉來,像倒垃圾似的,堆成一個“大土堆”的樣子,然后拉著線不讓人們搶。直到營業那天,線一拉開,人們“轟”地撲上去瘋搶。甚至有人撲到上面,我壓著的都算我的,非常瘋狂。
當初賣得很便宜,不論版本,一律5毛一本,如果你懂版本,挑到好的就是你的幸運。
向陽:那時候你多大呢?
韋力:是我上高中的時候。我印象中攢了171塊,買了4大捆。
向陽:這也是你的收藏第一站。
韋力:如果說藏古書的話,這確實應該是第一個具有標志性意義的。還有一個關鍵轉折就是古籍拍賣會的興起。我還記得他的標價比當時市場價遠遠高出十倍,有的甚至高了百倍。我還問他們的工作人員,價格是不是忘了點小數點?
所以最初我很反感拍賣會,我認為這幫家伙就是“騙錢”的。
后來慢慢接觸,我發現拍賣會其實有一個“吸金效應”,你不參與就意味著你買不到:因為價高,使得賣家紛紛把好書送到了拍場上;同樣地,拍場上集中了這么多好書,又使得買家只能到拍賣會去買。
那時候我經常去天津一個名叫“文林閣”的古籍書店,里面擺著幾架線裝書。當年還很便宜,兩三百塊錢一部。那時店里的一位老先生,算是鑒定專家。他說“孩子你別買這些了,沒什么價值。你要藏書,就要買有收藏價值的”,我就問他“什么叫有收藏價值的書”。
他把我帶到后面一個五六平米大的小屋里,拿出一些書來,他說“你看這些書怎么樣”。我問他多少錢,他說賣兩千,我說比外面賣的貴好幾倍。他說:“買東西要看好,不要貪便宜?!?/p>
后來我跟古籍書店混熟了,我在他們庫房里看到放著兩架子研究古書的書,很多都有副本,我問他為什么這些不賣,他們說“這些都是業務用書”。
這是若干年后我才醒過味來的:古籍書店收書的時候刻意把這些書都挑出來,不愿讓你懂。因為好書畢竟是少的,你懂了的話,你只會買那幾部好的,那么大多數賣給誰呢?所以他總要讓你一步一步地上臺階,讓你一路買下去、“交學費”。
藏書人|“古人即使是武人,他也有附庸風雅的一面”
向陽:你現在古籍收藏有多大規模?
韋力:沒多大規模,大概就幾萬冊。
向陽:你這里有類似“鎮館之寶”的書嗎?
韋力:也沒啥,就個人性格來說,我覺得我屬于博愛型的,覺得哪個都挺好。比如說,買之前會特別興奮,真正買到手了,其實翻一翻也就放在架子上了。然后我再惦記著下一個,所以永遠是沒到手的最好。我覺得,這就是我的毛病。
向陽:為什么說稿抄校本是古書精華?
韋力:稿抄校本分稿本、抄本和校本,是中國古書中的精華,也是我最大的一個專題。稿抄校本的獨特性,就在于它的唯一性,而其他的古書大部分具有副本的概念。
比如這部《金石圖二冊》,它是講金石類的。因為古代只有文字,怎么描述都不如圖像,所以古人就發明了一種方法——把五米多高的碑,按比例縮小,刊刻出來,貼在上面,就清楚很多了。這種印刷方法在中國印刷史上很特別,我們現在已知的就這一部。
向陽:這種方式叫什么呢?
韋力:因為古代沒有那么多的命名,所以我們也沒辦法命名,我們只把它叫“縮碑”。左圖右文,這是中國傳統的排列方式。
向陽:這部算是稿抄校的哪一類?
韋力:這里有批校,所以這是批校本。比如這部《史媵》稿本,現在已知是一部孤本,沒有著錄,也沒有出版。
向陽:什么年代的呢?
韋力:這是明代的。這部書稿有上百萬字,估計作者窮其一生就出了這么個稿。這個人叫陸世泰,他的其他資料我們現在都不知道,因為這部書稿完全不見著錄。但這就是稿抄校本有意思的地方,通過研究可能有很多新發現,這也是我喜歡把它作為專題的原因。
“大奸臣”、武夫也能很風雅
韋力:刻本大概分這么三大類,第一類是官刻本、內府本;第二類是家刻本,他在家刻書,沒有商業性,只想傳播自己的思想;第三類叫坊刻本,類似于我們今天的出版商印刷。大部分坊刻本,用紙、刻工、??倍急容^差。
這本《禮記注疏》很有意思,它是和珅刻的。我們把和珅貶得就是一個大奸臣、一個大貪污犯,其實他的學問做得很不錯。他在題記中談到自己得到了一本宋刻本的《禮記》,就詳細地把它刊刻出來了。和珅懂得挑選底本,也懂得找最好的刻工。
他人品不堪,但并不等于學問不堪,我們不能用人品代替學問。所以我們的電視劇可能過分把他丑化了。這就是古書有意思的地方,它能更改歷史上的一些說法,而我們不會一面倒的把一些人臉譜化。
再比如這部家刻本《陸宣公集》就比較特別,它是年羹堯刻的,雍正寫的序。這就說明,第一,當年他們關系很密切;第二,我們總認為年羹堯是一個武夫,其實并非單純這么簡單。你通過這些書就能看出來——古人即使是武人,他也有附庸風雅的一面。
套色11次,古人繪本絲毫不輸今天
韋力:中國當年營造學社做的最大的事,就是印出來了《營造法式》,它是中國第一部建筑學著作。后來梁啟超把這部書寄給了兒子梁思成。所以中國第一代建筑師梁思成的啟蒙,或者說他走入建筑學的起源,其實就是這部書。古人的彩圖是一個個顏色印的,所以色彩的飽和度會好很多,絲毫不輸我們今天的印刷。
向陽:他這套色是上一道顏色印一次嗎?
韋力:對,最多的情況是印到了11次。通過這個就能看出來,古人在做書方面的精益求精,這也是值得我們敬佩的地方。
再比如這部《坐隱先生棋譜》,是中國最大的古籍插圖版畫,整幅畫長度超過2米?!吨袊佬g全集·版畫卷》的封面就是這部書的這幅插畫。它是由徽商代表汪廷訥刊刻的。晚明的時候,有大量的徽商花錢來刊刻書籍,這應該叫“富而好禮”,中國人本能的一個傳統。
向陽:一般是畫家創作好、刻工刊刻,還是這畫本身就是刻工創作的?
韋力:兩種結合。這也是中國版畫和西方版畫的不同,西方版畫是由藝術家本人直接創作,而中國版畫更多是工匠藝術,盡管他的繪畫可能是某個名畫家畫的,但是刻工再刊刻又是再創作。
最早蘇東坡詩集:國家圖書館一冊,韋力一冊
韋力:《施顧注蘇詩》這本書的故事太多了,夠講一整天。它其實是我們現在已知最早的蘇東坡詩集。因為東坡太有名氣了,他去世不久后就有施氏和顧氏兩個人,分別來注他的詩。
這部書后來被乾隆時期的大學士翁方綱得到,他當時很興奮,給自己起了個堂號叫“蘇齋”。每年到東坡生日那一天,他就把這部書拿出來,請朋友們來辦祭典,后世稱其為“祭蘇會”。翁方綱生前辦了16屆,一直到1949年的時候,北京還在辦。而日本到70年代還有“祭蘇會”。但是那會兒都得不到這部書。
你看這部書是被燒過的。當年那位北京藏書家的家里失了火,雖然斥巨資把《施顧注蘇詩》搶了出來,但是書已經被燒了,只能修補,所以我們稱它為“焦尾本”,簡直是書界神話一樣的存在。后來這部書分散了,臺灣圖書館現藏了一部分,另外還有兩冊《和陶詩》流傳到了大藏書家陳澄中手里。
陳澄中很看重《和陶詩》,無論如何都不賣,就連周總理也沒買到。直到陳澄中去世,才把這兩冊書拆了,一冊給了兒子,一冊給了女兒。國家圖書館買到了他兒子那一冊,而我買到了他女兒的一冊。這就是這部書的來源。
程甲本《紅樓夢》憑什么這么貴?
韋力:活字是作為一個專題收藏的。中國是活字本的發明國,我們從《夢溪筆談》中可以看到畢升發明了泥活字,但中國泥活字本并沒有留下來。
中國活字本最有名的當然就是《紅樓夢》的程甲本了,是木活字印刷的。
從嚴格意義上講,活字本并不如刻本好看,為什么?因為中國講書法美,中國字講究行氣,而活字是一個字一個字的,它們之間沒有行氣,所以排在一起也不好看。但程甲本的偉大意義就在于它是第一個印本?!都t樓夢》這部書太偉大了,連帶著它的印本也變得很偉大。經過胡適的提倡,就更加了不得了。
當年我買下這部書后,馬未都問我拍了多少錢?我說大概一百多萬拍的。他說怎么這么便宜?我說這還嫌便宜嗎?馬未都說了個觀點,我覺得他的視角很不同。
他說:“你藏那么多書,誰知道都是些什么。但是《紅樓夢》誰不知道?天下人都知道的書。而且這是這個書的第一部,所以意義不同?!蔽也胖烙盟@種大眾視角來看待它,意義就變得完全不一樣了。
胡適所藏脂本《紅樓夢》是真是假?
向陽:你看過實體的脂本《紅樓夢》嗎?說說看之后的判斷。
韋力:感覺不好,跟我想象的差異比較大。我是從紙墨角度來說的,我對內容沒有研究。我感覺那是一種毛邊紙,這種紙張應該是晚清的一種紙,和脂批本的時代好像有差異,這是我感覺不好的地方。
而且上面的墨色也發浮了,尤其上面的朱批,我感覺到不對:因為古人在朱批的時候大多是用朱砂來批,而那個顯然不是朱砂。
向陽:你仿造一些古代的紙,是僅僅要恢復工藝,還是這些紙本身就給人一種特別好的感受?
韋力:兩個原因都有。無論是古書還是這些書,都是紙和墨的結合,對吧?紙是它的基,墨是附著物,而后構成了書,所以它是內容和形式的結合。以紙張作為基點,它斷了這個書的下限,就是這是清代的紙,不可能是明代的書,所以它成為斷代很重要的一個依據。
但是由于古代認為造紙是手民干的事,并不特別重視,雖然也有些文獻會記載古代造紙,但是是“兩張皮”。比如“玉扣紙”“側理紙”,我們只知道名稱,但是哪個紙是哪個名稱,我們不知道。
所以基于這種認識使得我復制古紙,復制后適不適合印書呢?我就再找木板去刷印,從而印證這種做法是可行的、是可以印成古書的??傊矣X得還是古人那句話,“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還得親自試一試到底是不是這么回事,不要單從理論到理論。
寫書人|“一個人的生平與其著作之間有關聯,但不是必然性的”
向陽:你的寫作現在已經到了一個什么樣的狀態?因為藏書,應該有幾十種了吧?
韋力:對,我大概出過40多種書??此茖懥撕芏鄷?,其實按內容總結起來,我就寫了兩種書:中國文化史和藏書史。
所謂的“覓”系列,是因為我想系統地把中國各個方面的歷史遺跡進行一個普查。而這個普查的目的,更多是梳理相關文化史。我把文化史分為12類,一類一類寫下去。
向陽:比如,你有《覓經記》《覓詩記》《覓詞記》《覓文記》......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考察,像《覓詩記》中的李白,你是去那些案發地考察嗎?這個結構內容是怎么樣的?
韋力:他到哪里去,我就會去哪里尋訪他的遺跡,比如他到采石磯。
我寫李白會怎么來著眼呢?第一個,對于李白出生的好奇,像他的出生地碎葉城。我們今天會說碎葉城是吉爾吉斯斯坦,但是歷史疆域的變遷,我們不能用今天的疆域觀來理解古代,所以你無法說他就是外國人。
但是為什么他的父親從那兒突然搬到四川,這種猜測也是一大堆。那么我的寫法是開口式的,我只述說歷史上有這么多的猜測,我并不會給予任何猜測一種結論。但是我也會對他有所猜測,比如他哪里來了這么多錢到長安去揮霍?還有,他的很多行為都很特別。比如他的朋友在游覽時去世了,他就用劍挖了個坑,把朋友埋在那兒。埋了也就埋了,結果他一年之后又返回來把朋友再刨出來,而后把他身上的肉全部剔掉,背著骨頭返回家鄉......這些都不是我們說的漢人舉措。
再比如他的“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且不管是真是假,他的這種行為、處事方式,完全不同于漢人的這種風俗。那么也許正是這種習慣,使得他有那樣天花亂墜的想象力。
這一切都可以猜測,但是并不影響他的偉大。我認為一個人的生平跟他的著作之間有關聯,但不是必然性的,這就是我的書寫方式。
讀書人|“不要把讀書過于神圣化,我覺得它就是一種享受,不是要做給誰看的”
向陽:你的個人閱讀是不是也有兩類,一類跟你的收藏有關,還有另外一部分是跟收藏無關的閱讀?
韋力:對,我把它稱為“功利性閱讀”和“純粹的享受性閱讀”,只有后者才是讀書的真諦??上У氖?,我這些年為了寫書、查書,更多的是功利性閱讀。比如我為了研究某個話題、某部書,我會窮盡搜集,包括相關論文。我要知道這部書人們已經研究到了什么程度,我不要自鳴自得,覺得我有個什么新發現,其實人家早已經說過了。
向陽:現在每天的閱讀耗時多長呢?
韋力:除了出門尋訪之外,我的工作日常是這樣的:白天都在寫文章,從早晨一般寫到中午,休息一個小時,下午再寫到五點,之后回家吃飯,在吃飯前系統地打印相關資料論文,我更喜歡紙本閱讀。飯后,大概從六點多看到晚上十一點半。為什么要看到這個時間?就是因為這個時段要把第二天要打的文章資料看完,第二天才好帶著這些資料再去工作室打一天文章?;旧?,就是這樣周而復始。
向陽:我看你的讀書習慣是躺著看書?
韋力:對,好像這種線裝書更適合躺著閱讀。也許是一種偏愛,我喜歡翻閱古書。
其實一個人在正常情況下,躺著看書的時候,上下掃視比左右更省事。還有,古書更容易卷起來,你用手握著就可以看書,但我們橫式平裝書不行,你必須把它展開,端坐著看,或是兩只手拿著才合適。而古書,我更習慣于一只手拿書,一只手用筆勾畫。
我認為端坐著看書會累,這個累就是你除了要看書之外,還要花一部分精力保持身體的平衡,躺著就完全不用,只需要全神貫注看書。更何況我喜歡屋里是暗的,在床頭放一盞燈,從頭頂上照過來,這樣讀書更加安靜且專注,使自己更容易記住很多東西。
當然這也許是個人偏愛的問題,但是這么多年也就一路上看下來了,也就習慣了??傊灰炎x書過于神圣化或是端莊化,我覺得它就是一種享受,不是要做給誰看的。
網絡編輯:邵小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