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旺達大屠殺醒世錄:“人類被降低到動物的狀態”
胡圖族人在短短100天時間里,殺了80萬圖西族人。
讓·哈茨菲爾德在盧旺達的采訪前后跨越了12年,寫了六本關于大屠殺的書。
“兇手們把自己說成是一個魔鬼般的國家機器的受害者?!抑皇擎湕l中一個微不足道的環節?!{粹也這么說?!?br />
(本文首發于2022年5月12日《南方周末》)
責任編輯:劉悠翔
盧旺達大屠殺幸存者中的好幾個人告訴哈茨菲爾德,他們非常清楚地記得自己淪為動物的生活方式——幾乎是赤身裸體,渾身長滿了虱子,用手吃著他們在夜幕降臨后在田里挖出的東西。他們為當時的自己感到羞恥。
“有的人殺人很慢,是因為害怕、虛弱,或者滿不在乎,還有的則是因為惡毒。至于我,我動作很快,沒有心思想這些事情,我只想趕快結束一天的日程?!?/p>
讓·哈茨菲爾德終于讓殺人者開了口。說話的人是潘克拉斯,盧旺達南部小鎮尼亞馬塔的一個普通農民。在1994年4月之后的一百多天里,潘克拉斯和成千上萬像他一樣普通的胡圖族人,拿起屠刀,砍向他們的鄰居、他們一起看球的球友、他們的老師……
此后是長久的沉默。盧旺達大屠殺的幸存者隱身鄉間,而加害者的秘密被帶進了監獄和墳墓。關于盧旺達大屠殺的研究和記錄并不少,美國記者菲利浦·古雷維奇1999年出版的《向您告知,明天我們一家就要被殺》展示了一幅宏觀圖景,殖民主義的歷史糾葛、獨立后的政治漩渦,以及大屠殺的血腥全景——胡圖族人在短短100天時間里,殺了80萬圖西族人(以及胡圖族溫和派)。這里有政治家、殖民者的聲音,也有維和部隊和外國記者的聲音,卻少了幸存者和加害者的聲音。
在一年中農忙來臨前的那個雨季,一個民族的普通人日復一日地屠殺另一個民族的普通人,是什么樣子?幸存者是如何躲過這個噩夢的?幸存者現在過得怎么樣?兇手們是否在晚上聊天,然后第二天早上起來殺人?他們是否也給小孩講睡前故事?他們哭了嗎?
法國記者讓·哈茨菲爾德的采訪和寫作打破了這樣的沉默。和很多當時奔赴現場的記者一樣,哈茨菲爾德與盧旺達的第一次接觸在1994年,當時他為法國報紙《解放報》工作,被派往那里進行戰爭報道。
但當他回到法國,他意識到記者們犯了一個錯誤?!拔覀兺浟艘粋€群體——圖西族幸存者幾乎完全從我們的報告中消失了,這與1945年集中營的幸存者被遺忘的情況完全相同?!彼貞?。
盧旺達種族滅絕與納粹大屠殺在某些方面極為相似。1959年,胡圖族領導者發動革命,推翻了圖西族持續將近四個世紀的貴族統治,廢除了其對胡圖人的壓迫?!暗@些民粹主義領導者將從前享有特權的圖西族貴族和貧苦的農民混為一談,將整個圖西族說成是這個國家中的陰謀家、投機者和寄生蟲?!?/p>
這與二戰前歐洲的反猶宣傳如出一轍?!八鼈兂銎娴叵嗨?,要么是指認身體特征,比如長臉、高挺的鼻梁或修長的手指;要么是概括精神特征,比如懶惰、狡詐或背叛。對猶太人和圖西人的稱呼概括了兩種宣傳的呼應性:寄生蟲和蟑螂?!惫姆茽柕略谒鶎懙年P于盧旺達大屠殺的書中指出。哈茨菲爾德在盧旺達的采訪前后跨越了12年,寫了六本關于大屠殺的書。2022年3月,其中的三本《赤裸生命》《屠刀一季》和《羚羊戰略》被翻譯為中文出版,合訂為一冊《與屠刀為鄰:幸存者、劊子手與盧旺達大屠殺的記憶》。與菲利浦·古雷維奇不同的是,哈茨菲爾德把筆對準了屠刀下的普通人,進入他們的生活,聆聽他們的回憶,寫下十幾年里他們的變化。
1994年,潘克拉斯“淪為了動物”。觀察人如何成為野獸一直是哈茨菲爾德的核心視角。1973年,胡圖族少將朱韋納爾·哈比亞利馬納發動軍事政變,奪得政權,進一步鞏固了歧視圖西族的政策,為了孤立這些被指控有陰謀行徑的圖西人,他下令沒收圖西族財產、轉移人口、出臺驅逐法律、設置教育配額,最重要的是,“他煽動了循環往復的屠殺浪潮”……1994年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法國政府得到了有組織的大屠殺將要發生的情報,但沒有引起重視。1994年,哈比亞利馬納在空難中去世,成為普通胡圖族人拿起屠刀的導火索,他們組織嚴明,規則細致,上千支屠殺小隊深入鄉間社區“圍獵”,每日的“工作”便是拿刀砍人,重復、單調,有條不紊,殺人如撲滅蟑螂,只是更花力氣。圖西族淪為動物,殺人者亦如是。
平和的人為什么揮起屠刀
記憶會隨著時間漸漸改變。很多幸存者會忘記細節,會弄錯日期,會把不同的襲擊弄混,會把不同的名字記岔,還會對某個親朋好友死去的細節產生分歧?!拔覀冇H身經歷的種種可怕時刻,仿佛就發生在去年。時光流逝,我們保存下來一份非常具體的記憶清單,過不下去的時候就再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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