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昌耀:懷著對美與善的盟誓
改革開放后,昌耀給自己設計了一張名片,姓名下方的職務職稱欄,他打了一長串:“男子·百姓·行腳僧·詩人”
“昌耀是唯一的,而且無從仿效——其精神世界,無人能夠仿效;其生活狀態,無人愿意仿效?!?br />
本文首發于南方人物周刊
責任編輯:雨僧
“酒杯已朽。我不再擦拭銅壺或禮器。/燭光在窗紙晾干。屋脊不再嗚咽如狼。/書稿攤開撒滿廢字。是魚目刺痛眼珠?!?一切平靜。一切還會照樣平靜。/一彈指頃六十五剎那無一失真?!保ā稑O地民居》,1990年)
2000年3月23日清晨,時年65歲的昌耀,在肺癌病痛磨折中艱難地移步醫院陽臺,朝著窗外滿目曙光縱身一躍……10年前寫下的詩句,竟一語成讖。
1996年3月23日這天,昌耀曾對著窗外新鮮純潔的春雪,寫了些欣亮的句子:“從啟開的窗口呼吸,騁目雪原的體香,相對于枯干澀燥的昨日,以及昨日之前更加久遠的隱含了期待的日子,滋潤的蠕動感已深入到每一關節的軟骨和隆起的滑膜層,既是人體的,也是萬象萬物被滋潤、被膨起的感受。復活的意識如此常思常新?!保ā稄膯㈤_的窗口騁目雪原》)
許多年過去了,昌耀在他那些常讀常新的詩句中一次又一次“復活”。人們捫摸辨識他慧思獨運的詩章,字符與字符、血珠與淚滴,交相輝映、排比嚎呼,其吟詠、傾訴、喧嘩的情態,已成為詩人生命樣式的獨有見證。
近三年,關于昌耀生平及其詩作的研究資料又相繼浮出水面。2020年,紀念昌耀逝世20周年的《高車——昌耀詩歌圖典》,除了收錄昌耀書寫西部風情的近70首詩歌,影印公布了兩百余幅鮮見的昌耀手跡、書信、照片等珍貴資料;2022年初《昌耀年譜》面世,作者張穎對詩人苦寒的一生及生命中的波瀾、種種境遇下的創作,作了系統、客觀的梳理,極具史料價值;2022年3月,《時間的雕像:昌耀詩學對話》出版,作者馬鈞以獨到筆法精析昌耀詩文,并在書中收錄了《昌耀詩文總集》中未收入的十多篇重要資料,公布了昌耀部分不為人知的攝影創作。
“昌耀在中國當代詩壇的地位,說極端些,就是一流,沒有之一?,F在詩壇很多流派,但無論哪一派,都對昌耀百分百五體投地?!闭f這些時,詩人肖黛的語氣是堅定的,她向南方人物周刊記者回憶:“當年我在青海,內地詩人去見昌耀就是朝圣,這些人現在都是詩壇中堅了,上世紀80年代,他們坐著硬座跑到青海,沒有任何目的,就是懷著膜拜的心情去見昌耀。直到今天,即便已經過去很長時間,昌耀的作品仍是獨一無二的,等級上位列一流,沒人對他的作品有異議,只有研究他的份,昌耀現在還像座山一樣,就是當年韓作榮講的‘巨靈’?!?/p>
盡管生于南方,某種程度上講,昌耀卻是個真正的“西部詩人”。
《高車》《荒甸》《莽原》《戈壁紀事》《曠原之野》《達坂雪霽遠眺》《騰格里沙漠的樹》《青藏高原的形體》《踏著蝕洞斑駁的巖原》《尋找黃河正源卡日曲:銅色河》……他的詩作中,許多篇名已有明顯的西域特色;由他本人生前編定的《昌耀詩文總集》,所收作品上自1955年,下至他離世前的2000年3月,所有詩文都是他在青海的創作,是他以45年青春韶華和生命苦難與西部高原相互砥礪的見證。
早在1957年,年僅21歲的昌耀就以短短8行的《高車》顯示了他的天賦,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從地平線漸次隆起者/是青海的高車。//從北斗星宮之側悄然軋過者/是青海的高車。//而從歲月間搖撼著遠去者/仍還是青海的高車呀。//高車的青海于我是威武的巨人。/青海的高車于我是巨人的軼詩?!?/span>
西部是昌耀心中的圣域。藝術家在自己所神往的空間中描繪圣境,鑄就自己的藝術語言,昌耀就在高山、激流、荒甸、大漠中塑造和完成了他的“西部放歌”,在他的詩筆之下,冷峻、獷悍、棱角鋒銳粗糲的西部莽原凸顯崛起在我們面前,他所形繪的西部令人有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之驚詫。
燎原在昌耀臨終時受托,為其《總集》作序。他在《高地上的奴隸與圣者》(代序)中評議,“昌耀的確太龐雜,太豐富,也太深奧,在他以青藏高原的方式堆壘的詩歌大塊中,含納著地質史般博雜的造化與生命的信息,以及靈魂震顫中從大地上弓起的眩目的極光。這種精神與藝術的方式,在20世紀的中國新詩史上是罕見的?!?/p>
燎原之后又撰寫了《昌耀評傳》,接受南方人物周刊記者采訪時,他對故去老友保有深深敬意?!安且粋€很有教養的人,也是一個非常有趣的人。如果沒有密切交往,大家都覺得他不太好接觸,他也不隨便跟人閑扯?!?/p>
“誰與我同享暮色的金黃然后一起退入月亮寶石?/一個蓬頭的旅行者背負行囊穿行在高迥內陸?!?一個挑戰的旅行者步行在上帝的沙盤?!保ā秲汝懜咤摹罚?/span>
“昌耀不是侃侃而談的人,他拘謹小心,對人充滿戒備,這是他性格的底色。但你看他的詩,又發現他內心對這個世界、對周圍的人充滿了矛盾的情愫?!瘪R鈞精研昌耀文字,完成《時間的雕像:昌耀詩學對話》,憶及昔日交往,他也愈發理解了昌耀,“他一方面渴望結識知己,敞開心扉,一方面,他又遠遠地躲開人群,與人保持疏離的關系?!?/p>
改革開放后,昌耀曾頗具匠心地給自己設計了一張名片,姓名下方的職務職稱欄,他打了一長串:“男子·百姓·行腳僧·詩人”。
有趣的是,這位“詩人中的詩人”將自己的雄性性屬放在首位,而把詩人放到末位。馬鈞指出,這與昌耀的大詩歌主張有關,“他提倡的詩學之美是雄健之美,正如他崇拜惠特曼,惠特曼在詩中幾近完美地體現了一個男子的雄健之美。詩人首先是帶有肉身性質的,有了雄健的身體,其他才能往上附著、提升。昌耀強化他男人的屬性,實則是對萎靡、柔弱的世相的不滿與批評?!?/p>
1960年代在祁連山下被放逐時,昌耀寫下名作《良宵》,短小的情詩中,依然體現出他對雄性氣質的推崇:“放逐的詩人啊/這良宵是屬于你的嗎?……/是的,全部屬于我。/但不要以為我的愛情已生滿菌斑,/我從空氣攝取養料,經由陽光提取鈣質,/我的須髭如同箭毛,/而我的愛情卻如夜色一樣羞澀?!?/span>
“‘放逐’從古至今極易成為詩人命運的魔咒,在其催逼下,誕生了昌耀這位偉力詩人,正如同時期《兇年逸稿——在饑饉的年代》中所寫:我在沉默中感受了生存的全部壯烈/如果我不是這土地的兒子,將不能/在冥想中同樣勾勒出這土地的鋒刃?!边@是張穎的看法,90后的她讀研時就以昌耀詩歌為題,歷經數年,整理出版了《昌耀年譜》?!扳}質、須髭、箭毛,野蠻生長把人還原到從自然中攝取能量的原始經驗。但愛情如夜色羞澀,這個樸素比喻或許代表了昌耀對愛情的質樸期待,甚至是對人與人之間溫情的渴望?!?/p>
1997年,昌耀寫下《人生四境》:拓荒、生命之水、繁育和司春女神,這與他的“命運之書”確有映照,他是在高原和詩田拓荒耕種的男子,“勞動是生命的沖動,成為匠心獨運的藝術”,他一生崇拜司春女神,“愛既是權利,也是美德?!?/p>
生命的霜秋之季,經歷病痛磨折,不再有健美肉身,愛情亦枯萎時,“投身到土地的懷抱,/它也就安寧了?!保ā洞貉罚?/span>,詩人在《踏春去來》中寫道:“已經飽受生命之苦樂的蘆梗將無懼霜風/而視死如歸。只有春天的不幸最可哀矜?!?/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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