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瑜:對這個世界,我依然抱有謹慎的樂觀
我想說的是,最根本的文明的沖突,是現代文明與前現代文明的沖突,而不是所謂的“伊斯蘭教”“儒教”“基督教”之間等等的沖突,而“前現代”和“現代”文明的沖突,在所有國家都多多少少存在,所以我說它是“內戰”和“巷戰”。僅僅以“文明圈”來劃分,在當代來說,尤其是在過去的二三十年,概括力越來越下降了,你能觀察到非常多的反例。像美國政治的兩極化撕裂,英國乃至整個歐洲的撕裂,其實都是同一個文明圈內部的沖突,是文明的“內戰”。
本文首發于南方人物周刊
責任編輯:雨僧
封面圖 /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
在《可能性的藝術——比較政治學30講》之前,劉瑜已經有近十年沒有出版新書了,《可能性的藝術》是她在“看理想”平臺制作的一個音頻課程的講稿,前后寫作了大半年。而在此之前,這位廣受歡迎的比較政治學學者花了五年的時間,投身在另一部學術書稿上,目前還在出版流程中。
人可以不關心政治,卻很難脫離政治而存在?!拔覀儾坏貌辉噲D理解政治,這不僅僅是因為——如亞里士多德所言,‘人是天生的城邦動物’,而且因為政治中有我們命運的源頭。水手在大海上航行,努力練習航海技術,掌握氣象地理知識,儲備糧食物資,殊不知,最能影響這場航行成敗安危的,不是水手的智識,而是大海本身的‘脾氣’。它波濤洶涌,水手無處可逃;它風平浪靜,水手才可能歲月靜好。人類從呱呱墜地那一刻起就被政治‘綁架’,它是我們所有人腳下看不見的大海,是我們必須穿越的看不見的暴風驟雨?!?/p>
新書上市前,劉瑜對她的編輯說,第一不要做太多推廣,第二不要印太多量,任何試圖成為爆款的嘗試,都有可能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比起暢銷來說,她寧可要的是長銷:細水長流地賣著,被潤物細無聲地讀到,也許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這本書依然在賣,那些隱伏在政治中的理性和觀念,并沒有因為世易時遷而落伍。她想象這本書的讀者,不僅僅是那些“自我選擇的群體”——具備一定教育和認知水平、抱有公共關懷的人,她所期望的有更具象的影子:“我寫任何面對公眾的東西,心目中都會有一定的針對性,我希望這個書不光大學生可以讀,最好縣委書記能讀懂,鄉長也能讀得下去,包括一些經商的企業家也愿意去讀?!?/p>
寫一首老嫗能解的詩歌是容易的,寫一篇適合所有人的政治文章顯然要困難得多,并不是盡量把文本寫得平易、把說理訴諸常識就能做到?!氨娝苤?,談論政治是一件艱難的事情,在一個政治極化的時代尤其如此。很少有什么事物能像政治那樣,激起狂熱的愛恨,讓陌生人成為同道,讓朋友成為敵人……似乎,政治是一切關系、一切道義、一切概念的扭曲場;似乎,政治總是帶來錯位,理解政治的努力永遠造成誤解?!?/p>
對政治的理解之旅,首先可能就從對誤解達成理解這個起點開始。
在今天討論世界政治,全球化是無法繞過的話題。之前的特朗普當選、英國脫歐、歐洲極右勢力重新抬頭……背后似乎都對應著全球化的退潮。經濟全球化給跨國公司打開了巨大的市場和巨額的利潤,給第三世界國家帶來了發展機遇,但西方國家的藍領工人,深感自己淪為了全球化的犧牲品。
在西方藍領工人眼中,全球化之后,不但許多工作機會流去了其他國家,而且他們花了一兩百年斗爭換來的工人權益,諸如最低工資、最高工時、休假補助、醫療保障等等,在全球化面前幾乎被抹平。有研究顯示,扣除了通貨膨脹影響之后,美國藍領階層的工資水平在過去四十年中沒有任何增長,在一個經濟大發展的時代,他們成為“沒有趕上火車的人”。21世紀以來,白人藍領階層是美國唯一自殺率顯著上升的群體。于是,“這些被經濟全球化拋棄的人一氣之下動員起來,把右翼政治家選上了臺?!?/p>
學生時代的劉瑜圖/受訪者提供
劉瑜還記得上世紀90年代中期,當時她還是政治系的本科生,教科書上的主流政治觀點是:全球化如何戕害了發展中國家。學界流行的理論是“世界體系理論”,在這種理論中,世界被分割成“中心地帶”和“邊緣地帶”,“中心地帶”由于貪得無厭,不斷從“邊緣地帶”榨取資源,使之陷入永久貧困。所謂國際貿易、國際投資、國際金融本質上都是新殖民主義的表現形式,發展中國家幾乎不可能通過全球化實現翻身。
最初,發展中國家被認為是全球化的犧牲品,發達國家是受益者,短短一代人的時間,發達國家認為自己成了全球化的犧牲品。這種觀念的180度大轉彎,自然會引起劉瑜的研究興趣。
在全球化這個“連接器”的水位變化中,冷戰結束是一個關鍵節點,冷戰的結束意味著東、西兩個陣營的打通,兩個大水池連成了一個超級大水池,因此也有學者把后冷戰時代的全球化稱為“超級全球化”。而“超級全球化”也加劇了西方國家的“三難困境”。
2022年3月1日,西班牙巴塞羅那舉辦世界移動通信大會,參觀者體驗華為折疊手機圖/視覺中國
全球化是不是現代人類無法完成的巴別塔?
南方人物周刊:經濟學家丹尼·羅德里克(DaniRodrik)提出的“三難困境”,即全球化、主權國家和民主政治很難兼得。在經濟水平競爭的背后,是經濟模式的競爭,在經濟模式競爭的背后,則是制度甚至是文明競爭。對此,你的感受如何?
劉瑜:全球化的確把餅做大了,但搶到這塊餅的卻不是所有的人。資本家階層當然有理由熱愛全球化,之前他們是在一個國家掙錢,現在是在一百多個國家掙錢,本來微軟可以賣給3億人,現在可以賣給70億人;本來麥當勞在幾個國家開店,現在開在一百多個國家,所以資本家肯定歡迎全球化。但是工人階層可能正好相反,他們本來是和100萬人、1000萬人競爭工作,現在卻變成了和1億人、10億人競爭工作。
瑞士每年召開的達沃斯論壇是著名的全球經濟論壇,也已經成為經濟全球化的一個象征,很多人把全球主義者稱為“達沃斯人”,來自各個國家的企業家和經濟大鱷相見甚歡,談笑風生,與此同時,世界各國的工人階層卻彼此怨恨,覺得對方搶了自己的飯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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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絡編輯:佳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