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不完的金克木

“我不是專家,也許可稱雜家,是擺地攤子的,零賣一點雜貨。我什么都想學,什么也沒學好,談不上專。學者是指學成功了一門學問的人,我也不是。說我是教員也許還可以。因為我從鄉間小學教到初中、高中、大學,除了當過圖書館員和報館編輯以外就是當教員”

(本文首發于南方人物周刊)

發自:北京 上海

責任編輯:楊子

(崔恒正/圖)

起初

2022年8月,金克木誕辰110周年到來前,在上海一家云南餐館里,青年批評家、《思南文學選刊》副主編黃德?;貞浧疬^去。

上個世紀末,黃德海還在山東上大學,校門口有間小書店,老板娘卷發,紅嘴唇,黑紅色指甲。同學們逛書店,多是為了看老板娘。老板娘冷冷的,一臉嫌棄。某天,黃德海在書店看到一本《末班車》,作者:金克木?!拔乙豢茨夸?,書里好像天南海北談了很多東西,便拎過去請老板娘結賬。老板娘拿起書,抬頭看了我一眼,微微笑了一下。我現在完全忘記她長什么模樣了,但那個笑我記得非常清楚,心里認定是她對我的鼓勵。帶著這一笑的能量,我晚上回去一口氣就把這本《末班車》讀完了,覺得說出了我很多想說又不能說出來的話?!?/p>

大受啟發的黃德海對金克木開始感興趣,便到處去找他的其余作品來讀。他花了七八年時間,差不多將金克木的書收齊,但那本《莊諧新集》一直沒找到。彼時,黃德海已經從山東來到上海讀研究生。課堂上,復旦大學哲學系的張汝倫講到金克木,大贊。課后,黃德海問,張老師是否有《莊諧新集》?張汝倫說,金先生的書,我全都有。下次上課,黃德??吹搅藦埲陚悗淼臅?。

這已經是20年前的事。前段時間,黃德海將自己編的《金克木編年錄》寄給了張汝倫。張汝倫已經記不起當年借書的事,但對黃德海的這本書,大贊。

20年前,黃德海在復旦課堂聽張汝倫講康德。再往前20年,康德決定了張汝倫是否能進金克木家門。

1980年代初,張汝倫在復旦讀研究生,碩士論文做的是解釋學。那時候,在中國,沒什么人講這門學問。他在《讀書》雜志上看到一篇關于解釋學的文章,作者金克木?!爱敃r只知道他是北大教授,別的什么都不知道?!睆埲陚惾ケ本?,打聽到金克木的住處,前往敲門。金克木來開門,問:你是哪里來的?張汝倫說,我在復旦讀西方哲學,因為寫論文,看到您的文章,想來討教討教。金克木說,你做西方哲學啊,那我問你一個問題,答對了,你就可以進來。

“是什么問題呢?”我對這個問題感興趣。

“他問我,在康德那里,‘形式’是什么意思?這個問題雖然聽上去很稀松平常,但不是那么好回答的。我回答了以后,他哈哈大笑,說,對了,在他那里,形式就是內容?!?/p>

這次進了金克木家門之后,張汝倫再到北京,有機會就去拜訪金克木?!叭绻麑δ氵@個人還覺得可以的話,他會不斷地說。他講話的信息量極大啊,沒有廢話,每去一次,你都覺得很受用,跟他談話那才是腦洞大開?!?/p>

錢文忠對金克木腦洞大開的談話形容得很生動。1984年,錢文忠就讀北大梵文班。金克木此時已經72歲,不再上課。錢文忠去拜訪金克木。他的導師季羨林和金克木同住在北大朗潤園13公寓。

  去了以后,在沒有一本書的客廳應該也兼書房的房間里(這在北大是頗為奇怪的)甫一落座,還沒容我以后輩學生之禮請安問好,金先生就對著我這個初次見面還不到二十歲的學生,就我的爛文章,滔滔不絕地一個人講了兩個多小時。其間絕對沒有一句客套鼓勵,全是“這不對”,“搞錯了”,“不是這樣的”,“不能這么說”。也不管我聽不聽得懂,教訓中不時夾著英語、法語、德語,自然少不了中氣十足的梵語。直到我告辭出門,金先生還一手把著門,站著講了半個小時。一邊敘述著自己身上的各種疾病,我也聽不清楚,反正好像重要的器官都講到了;一邊還是英語、法語、德語、梵語和“這不對”,“搞錯了”……最后的結束語居然是:“我快不行了,離死不遠了,這恐怕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了?!?/span>

“后來我才知道,他跟很多人見面都是這么說的,所以我們不當真?!卞X文忠說。

資深編輯陸灝有著相似的回憶,“金先生總是說自己老了,眼花、耳背、氣喘、甚至不久于人世了。讀他的文章,聽他聊天,又何嘗見得半點老態?若說與時代潮流息息相通,接受新思想,操縱新武器,年輕人也不一定趕得上他的‘時髦’?!标憺目偨Y是:“耐讀的金克木,也是難讀的金克木?!?/p>

“幾個人能夠真正了解金先生呢?”錢文忠的疑問是許多人的疑問。

作家葉稚珊曾是《群言》雜志的主編,每次拜訪金克木,也都是聽得云里霧里。她約過金克木一篇訪談《如是我聞》?!八敃r不愿意接受訪談,”葉稚珊說,“這篇訪談其實是他自問自答?!?/p>

金克木在這篇訪談的開頭說:“我不是專家,也許可稱雜家,是擺地攤子的,零賣一點雜貨。我什么都想學,什么也沒學好,談不上專。學者是指學成功了一門學問的人,我也不是。說我是教員也許還可以。因為我從鄉間小學教到初中、高中、大學,除了當過圖書館員和報館編輯以外就是當教員?!?/p>

在1985年版的《舊巢痕》里,金克木用“辛竹”這個筆名,在開頭寫了一段小引:“我有一個曾經同我形影不離的朋友,他喜歡自言自語似地對我談他的出身和經歷,說話時沉沒在回憶之中幾乎忘了我這個聽話人的存在?!彼窃谡f自己。他是講話的人,也是聽講的人。

舊巢

北大朗潤園13公寓,金克木一個人在下圍棋?!拔矣∠蠛苌?,是一個雨天?!比~稚珊說,“他不跟別人下棋,自己這邊看看,然后換到另一邊看看。感覺他的腦細胞比別人多好多,腦子不停在動,人也在動?!比~稚珊的丈夫是作家徐城北,徐城北那時候忽然對圍棋感興趣,但聽金克木講了一通圍棋之后,覺得學不了,太深奧。徐城北驚訝于金克木的博學,不止圍棋,就連徐城北研究的京劇領域,金克木說的一些東西,徐城北都不一定知道。

金克木的圍棋是跟他大嫂學的。在《舊巢痕》里,大嫂給了年幼的金克木兩本書,一是《桃花泉弈譜》,一是《弈理指歸圖》。

大嫂對他說,“下棋、唱曲子比不得寫字、畫畫、作詩??墒嵌嫉脮?。這些都得在小時候打底子,容易入門。將來應酬場上不會受人欺負。長大了再學,就晚了。你們男人家什么樣人都會碰見的,什么事都會遇到的。光背四書五經,不夠用?,F在不比從前了。不是考八股文中狀元了。文的、武的,上中下三等都得懂一點。世道越來越難了。變了。像上一輩那樣做官,靠不住了。再過些天,你去打開書箱,曬曬書,順便長點知識。趁小時候,各方面打點底子。少玩一點,就有了,長大了不會吃虧的?!?/p>

金克木對這些話似懂非懂,只知道是要教他本事,而且是讓他多看書,至于什么本事,什么書,卻一點也不明白。大概是因為這一切都很新鮮,所以給他留下了一個多少年也不磨滅的印象。大嫂是他的第一個老師。

1934年秋,金克木在北平

大嫂所言“像上一輩那樣做官”,指的是金克木的父親。他曾是江西萬載縣知縣。黃德海查了《萬載縣志》,在光緒三十二年“知縣事”欄錄有:“金沛田,字心農,安徽壽州優貢?!?/p>

8歲前的人生,金克木寫在了小說體的《舊巢痕》里?!皩鹂四居辛私獾娜?,才讀得懂這本書?!比~稚珊說。

金克木說過為什么寫這本書?!皩懘藭谄呤甏?,為給上山下鄉兒女知道前代的事,不為發表。過了三年才有出版之議,所以不像小說也不足為怪?!?/p>

金克木是筆名。他最早的名字叫金業勤,1912年8月14日出生。當時父親59歲,母親19歲。母親江西萬載縣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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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對:趙立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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