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旱之年:鄱陽湖的困境與抉擇
人與湖、經濟發展與生態保護、江西省與長江中下游省市、鄱陽湖流域和整個長江流域……鄱陽湖困境的解決,面臨種種復雜關系的考驗
(本文首發于南方人物周刊)
發自:江西上饒 廬山 九江 南昌
責任編輯:周建平
9月21日,江西九江,游客在位于鄱陽湖都昌縣15多寶鄉水域的明代石橋附近游玩
什么是鄱陽湖?
以中國第一大淡水湖聞名,卻沒有一個確定的面積數據。地處長江中游,承接贛江、撫河、信江、饒河、修水五大河流來水,作為過水性、吞吐型的季節性湖泊,鄱陽湖主體及附近水域面積在2020年洪水年高水位時更新至4206平方公里,為近10年來最大,而枯水期最小面積則只有526平方公里。
20年來,鄱陽湖的水文節律正在改變,又因其生態名片、建閘討論,總是處在風口浪尖,這些討論正是與鄱陽湖相關的人與湖、經濟發展與生態保護、江西省與長江中下游省市、鄱陽湖流域和整個長江流域的復雜關系的佐證。
自2002年江西省代表團在全國“兩會”上的“建壩”議案(《關于要求開展鄱陽湖控制工程項目建議書加快立項進程的建議》),到2009年9月15位院士和專家給國務院寫信反對,鄱陽湖工程引發的爭議形成了輿論漩渦,科學界、環保組織、新聞媒體和有關部門紛紛加入討論。在2009年江西省向國務院提交的《鄱陽湖生態經濟區規劃》中,將“建壩”調整為“建閘”。方案此后又歷經幾次修改,逐漸淡化了涵蓋防洪、發電、灌溉和航運的綜合水利樞紐的訴求,轉為建閘不建壩、調枯不控洪、攔水不發電、建管不調度的開放式全閘工程。
在長江中下游四大淡水湖(鄱陽湖、洞庭湖、巢湖和太湖)的環保工作中,對其他三湖的關注多集中在城鎮污水、工業廢水排放的控制,而對鄱陽湖的關注點更多在于對生物多樣性和各物種種群棲息地的保護:對淡水生物學家來說,鄱陽湖是陸地上的綠洲,江豚在長江的家園;對環境學家來說,鄱陽湖是生物多樣性豐富的國際重要濕地、全球主要的白鶴和白鸛越冬地、亞洲最大的候鳥越冬地;對水文工程師和大眾來說,鄱陽湖是長江不可或缺的水文資源,可以滿足社會日益增長的飲用水、水力發電、漁業、旅游等需求。
于是,在由建閘方案引起的關于鄱陽湖的討論中,比起最受公眾關注的候鳥、江豚,在這片湖泊旁出生長大的人們卻是失語者,對他們來說,湖的恩典與危險相伴,漁業與農業是他們與湖最親密的交往方式。湖泊有自身的水文節律,而湖域中的魚、植物、越冬候鳥,則與世世代代生活于此的人,共同組成了缺一不可的生態系統。
在2016年洪水年、2020年洪水年、2021年平水年,以及2022年的極枯水年,我們數次探訪中國第一大淡水湖鄱陽湖,只是窺見了這個綜合復雜的生態中的片段。在農業長期在全省國民經濟中占有重要比重的江西省,鄱陽湖流域在江西境內的面積約占全省國土面積的94%,長江中游的鄱陽湖流域約有97%在江西境內,這使得江西省的經濟和生態發展與鄱陽湖的聯系分外緊密。另一方面,鄱陽湖的治理和保護、影響范圍不限于一省,這個為了調整長江上游水利開發影響的舉措,也可能給長江下游帶來影響。在“長江大保護”時代,鄱陽湖的水利工程需要全局性的考量,而流域與人和各類生物也需要重新作為整體來考量。
8月22日,受連日高溫少雨天氣影響,鄱陽湖水位持續下降。鄱陽湖進賢段水域灘涂在水流分支的沖刷下,呈現出“大地之樹”景觀
稻子怎么辦
稻子一株株杵在田里,哪兒也去不了。
霜降之前,在鄱陽湖東北岸的農田,農民余咸屋正為他田里的稻子發愁。2020年鄱陽湖發生五十年一遇的洪水,稻子沖得顆粒無收,好在房子沒塌;2021年平穩了一年,2022年又遇上五十年一遇的干旱。當我們再次抵達江西省上饒市鄱陽縣的潼豐村時,54歲的余咸屋正和他的300畝莊稼一起杵在田里。他的臉在烈日下泛著油亮健康的褐色?!叭榱肃?,灌不了漿?!彼麖奶锢镞f來一株稻穗。三分之一的稻田荒了。
掰開包裹的麻殼,掐開青衣,谷子輕輕一壓就碾成了沫——原本是在寒露之后要灌漿成結實的谷子,余咸屋低頭看了會手里的沫,“稻子只能在田里噻,人冷了還可以加衣服,稻子沒辦法穿衣服噻?!?/p>
過去三十多年,余咸屋的生活節律都跟隨田里的莊稼走。在長江中游,中國第一大淡水湖鄱陽湖流域約有97%在江西境內,而在農業大省江西,鄱陽湖的東北岸是水稻產地。稻子是農田里的時間鐘擺,從抽穗、揚花、灌漿凝成飽滿的米粒,一株稻子種下,農民的整個生活作息也隨之改變了。當城市以道路建筑提供了便捷的現代生活時,農村以袒露的廣袤土壤讓這里的人們與自然保持著最親近的交往,莊稼則進一步擴大了這份恩典與風險。耕作不僅是為了豐收,余咸屋始終覺得,秧苗種下“好像一年里希望就開始了”。
只不過,稻子今年面臨的水和天都不太對?!笆裁磿r節、什么溫度我們都是掌握的?!庇嘞涛葑哉J是個好農民,喜讀新聞緊跟政策,也是村民信服的合作社大戶?!暗窍窠衲攴闯`?,超過38攝氏度的高溫連續那么多天,有時候就是靠運氣了?!?/p>
根據世界氣象組織發布的報告,2022年的7月已成為全球范圍內有氣象記錄以來最熱的三個7月之一,北半球副熱帶高壓異常強大到幾乎繞地球一周,南半球副熱帶高壓則控制著南美洲北部和中非南部。
在中國,長江流域遭遇了1961年以來的最大干旱,出現了嚴重的伏秋連旱。進入9月后,副熱帶高壓依舊異常強大,江西、湖南等地持續缺乏有效降雨,而10月以來南方旱情仍在持續。據中國應急管理部統計,8月份旱情峰值時,中國的農作物受災面積達4284千公頃。
余咸屋和他的水泵
江西省水利廳實時降雨數據顯示,2022年10月31日22點-11月01日22點,江西省雨量前20位站點中,僅三站雨量超過4毫米。中央氣象臺預測,受臺風“尼格”影響,11月1日至2日江西南部等地降雨會增多。不過據應急管理部11月1日消息,國家減災委員會辦公室和應急管理部聯合發布11月份全國自然災害風險形勢認為,11月份長江中下游干旱仍將持續或發展。
在鄱陽湖湖畔,余咸屋則在幾個月里因澇旱急轉而心焦。6月正值晚稻播種,他首先望著連日大雨著了急,縣里樂安河的石鎮街站水位甚至比1998年長江特大洪水時還高,這讓他精神緊繃地想起2020年那場造成顆粒無收的大洪水。而進入7月后情況銳變,一滴雨不落。8月13日江西省氣候中心發布干旱橙色預警,8月原是稻子孕穗、抽穗、揚花的時候。稻子在田間接受調水灌溉和水分蒸發,日升月落,余咸屋穿梭在田間打樁、裝好水泵灌溉,晚上回家吹風扇睡覺?!安恢赖咀訒粫嬷??”凌晨三四點,余咸屋想著田里的稻子睡不著,就下樓,在堂屋里坐著等天亮。
4月汛期開始,在鄱陽縣縣城,每天早上8點,鄱陽縣應急管理局副局長王能耕就打開手機,看水文監測部門聯網更新的鄱陽湖及長江的水文數據,今年氣溫高到他家里9月吹空調的電費都有四百多元。8月時,全縣農作物受旱面積達69.5萬畝,占全縣耕地面積的36%。但他覺得有賴縣里的水庫和水利工程,今年的農業生產大型灌區沒有出現絕收現象。江西實施了鄱陽湖水庫群的抗旱保供水聯合調度,省內29座大中型水庫補水4.56億立方米。今年縣里的農業指標是保證120億斤糧產量,二季晚稻是關鍵。走訪旱情時,王能耕看到山區里稻子絕收的小片望天田,稻子已經長出很高的秧苗,“土地的裂縫都很寬,長出的水稻都焦黃死了,一把火都可以燒一天的?!?/p>
8月13日,鄱陽縣啟動抗旱四級應急響應,8月24日提升至三級。王能耕說,縣里8月初安排了600萬元的抗旱資金發放到30個鄉鎮組織抗旱。隨著旱情越來越嚴重,縣里又安排了兩筆資金,用于購買水泵等設備、修開渠道、打井,一個水泵就要3萬元,共發放了520臺(套)水泵。盡管鄱陽湖已進入枯水期,但濱湖農田的自救還是離不開鄱陽湖的補給。8月6日,鄱陽湖的標志性水文站星子站水位降至11.91米,到8月19日,星子站水位進一步降至9.95米,分別刷新了有記錄以來最早進入枯水期、低枯水期的紀錄。水位繼續跌,一滴雨都不下的時候,余咸屋和稻子、土地一起接受炙烤。
“原來8月份外湖(鄱陽湖)的水位很高,直接開閘就可以把河水引進來、再從溝渠灌到田里。今年鄱陽湖的水嘩一下就下去了,我們沿湖沿河鄉鎮主要通過二級灌溉設備,把鄱陽湖的低水位抽到排澇站,老百姓再通過排澇站抽到自己田里,但后面鄱陽湖的水往往越退越遠、越退越遠?!蓖跄芨f,不少農業大戶用到了四級提水灌溉。
9月8日,在鄱陽湖畔的南昌市新建區鐵河鄉的一個電排站,工作人員從外河引水渠抽水灌溉農田
只要涉及調水,資源分配就容易出現糾紛。本縣轄區內的水庫放水還好說,由鄉鎮統一組織協調各村莊即可。而穿過轄區、流向鄱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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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對:趙立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