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就是幸福
我難過的是,這一輩子我從來沒親近過他老人家,他那么古板,那么不茍言笑,以至于子女想愛他、親近他而不能得?;钪豢赡?,死后就更不可能了。還能說什么呢?
父親是1994年12月25日去世的。那一年父親89歲,我47歲。父親患病最初癥狀是發燒,因為我和母親都在醫院工作,所以采血化驗、一般性檢查都是請人來家里進行的,輸液也是在自家床前。然而僅過了一天一夜專家便提出,病人肺炎加重,必須立即住院。
父親自始至終昏睡著,偶爾醒來看到我們,說:“你們都來了。”后來,在一次轉院中,他清醒過來,看到我女兒,說了一句:“小沂沂來了。”——豈料這竟是老人家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話。
父親住院后,盡管用了大量的抗生素,醫療護理也都盡力了,然而一周下來,病情絲毫沒有緩解的跡象。病區主任對我和母親說 :“你們應當有思想準備了,賀老恐怕不行了,畢竟也算高壽了。”我一下子就崩潰了。我曾參與過許多次對危重病人的搶救,親眼目睹過數也數不清的生離死別,面對父親的兩次危重搶救,我都挺過來了。然而這一次不同,得知我即將永遠失去父親,我竟這樣不能承受,這樣不堪一擊。
白天我忍了又忍,到了夜里,我再也抑制不住,把自己蒙在被子里痛哭——我這一輩子還從來沒有這樣痛心地哭過。一想到我將永遠失去我親愛的父親,永遠,永遠,這真是世間最悲慘的事!
經歷了極度悲痛的一夜之后,工作、生活、照料父親,一切如故。我卻恍若隔世,似乎變成了另一個人。又熬過了一個多星期,在一個凄風苦雨的凌晨,父親終于靜靜地走了,后事也在幾天內辦完了。在整個過程中,包括和父親最后告別時,我都沒有再掉過一滴眼淚。“哀莫大于心死”,“痛過頭了便不再感到痛了”,在那段日子里我變得麻木,心如止水。
父親賀素農,1905年生,湖南寧鄉人,貧民出身,小時候靠母親幫傭為生。他只念過幾年的小學,靠自學居然考上軍醫學校,后又進入國防醫大,畢業后在國民黨軍隊供職,是一名軍醫。解放前夕,加入解放軍二野部隊;解放后,先后在軍隊和地方工作。
父親一輩子都是醫生,而且是好醫生。1955年肅反運動時,他被迫離開單位自己開業,然而沒過多久他的診所就聲名在外了。只要病人需要,哪怕是半夜三更他也隨叫隨到。對于家境貧困的患者,他總是少收費或者不收費。父親能贏得群眾的廣泛敬重和愛戴,更多是因為他的態度和精神,而非憑借他的技術。
父親很傳統,平素寡言少語,生活簡單樸素,刻苦自己,關愛他人。除了為工作、家庭操勞忙碌外,幾乎別無所求。在他身上能看到軍人作風:堅強,雷厲風行,不講廢話;又能看到舊知識分子的節操:實事求是,不炫耀自夸,不自私自利。
父親的另一面,則是隱藏在內心深處的家庭觀念和兒女情長。每當不得不離家去外地工作時,他總為自己不能像平日那樣為妻子分擔家務、照顧子女深感不安。但他什么也不會說,只是把錢都留給家里,叮囑家人不要去送行,孤獨地提著舊手提箱離開。
好多年,父親孤身一人在偏遠的小縣城醫院工作。“文革”中,又被下放到農村勞動。父親愛勞動,把勞動看成鍛煉身體。那一年,他已60多歲了,背著一個糞筐,為隊里拾糞,干勁十足。當地的農民都很尊敬他,稱呼他“賀醫生”,盡管那時他已無權為人看病了。
后來落實政策,父親恢復工作,又要回城了。鄉親們聞訊趕來,為他送行,連平日作惡多端的幾個壞頭頭都來獻殷勤。父親對人一貫親切而大度,但對那幾個壞頭頭視若未見,提上舊手提箱,頭也不回地上路了。
父親對家人充滿了感情,卻又從來不顯出親昵,我只能從幾十年尋常生活中的點點滴滴來感受父親的關愛之情。我身邊至今還保存著父親1972年寫給我的一封信,信上這樣寫道:“近幾天來望眼欲穿地盼望你的來信,今天總算盼到了,使我松了一口氣,丟下了多天來的思想包袱。你17日走的那天,正好遇上西南風,從上午9時刮起,一直到下午6時許才停止,風大騎自行車阻力很大,我當天心里感到很不是滋味,悔不該叫你走了。你走后我非常擔心你在途中吃苦受累,天黑前能不能趕到家,路上有否出問題,甚至顧慮到一天的勞累過度會不會害病……我這一連串的憂愁,一直到今天收到你的信才算解放了??戳诵胖闫桨驳旨?,想不到你幾年來身體鍛煉得這么強,這么大的勞動,可以說勝過了多少個萬米運動,你終于克服嚴重困難到達終點,這不能不使我感到最大的欣慰!也是你最大的勝利!……”
父親寫這封信那年,我在一農村插隊,父親在另一鄉下勞動,兩處相距200余里地。為了省下幾個路費,我騎自行車往返。當我在路上艱難前行時,沒想到父親的心一直在牽掛著我……這是父親留在人間的唯一的親筆信,字里行間都是父親那無比親切慈愛的音容笑貌。
父親去世十幾年來,每年去掃墓,妻子總是以種種理由跟著我,不讓我獨自一人前去。每每到了父親墓前,她一邊祭掃一邊不住地和父親說話,我只是呆呆地佇立在父親墓前,心里想著父親,嘴上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多想獨自來到父親身邊,痛痛快快哭一場!把心中的痛苦懷念化作淚水,似天上的雨水般傾盆而下!我難過的是,這一輩子我從來沒親近過他老人家,他那么古板,那么不茍言笑,以至于子女想愛他、親近他而不能得?;钪豢赡?,死后就更不可能了。還能說什么呢?好在我知道,父親希望我們大家都能好好地活著,活著就是幸福——這,也許是對父親的最好紀念罷!
網絡編輯:老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