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雙城記:姑蘇茶與敘州酒
責任編輯:楊嘉敏
茶與酒是中國兩大傳統飲品,自古貫穿于中國人的文化和生活之中。茶入詩畫,酒助詩興,茶酒二道看似殊途,實則最后都統一在中式生活意趣之下,好比蘇州之于宜賓,姑蘇的茶之于敘州的酒,雖然氣質迥異,但所折射的都是人們對于自己城市的熱愛和對生活的態度。
區域中心與樞紐之城
從某種程度而言,明代的蘇州和宜賓有著頗為類似的城市軌跡。
明代初年,朱元璋一統天下,定都南京,因以蘇州為核心的江南地區之前是前朝義軍領袖張士誠的大本營,朱元璋深恐勢大的豪強在國都之側作亂,遂下令將蘇州、松江、嘉興、湖州和杭州富戶合共四十余萬人口遷至淮、揚二府(今淮安、揚州),形成了一波移民潮,史稱“洪武趕散”。洪武趕散雖然推動了江南文化的擴散和傳播,但卻以損傷蘇州為代價,加之蘇州承擔著很重的賦稅(據顧炎武在《日知錄》中統計,洪武年間蘇州的土地面積占全國土地總數的1.1%,但卻要承擔全國賦稅總額的10%),因此明初的蘇州經濟呈現一派疲態。
然而,江南地區氣候適宜,土地肥沃,累世開發之下,農業得到了長足發展,早在宋代便有“蘇湖熟,天下足”的說法。作為全國糧食高產區,蘇州的物產十分豐富,除了稻米,還盛產蠶桑、棉花、油菜、蔬菜、茶花、黃麻等經濟作物,推動了蘇州手工業的發展。明代蘇州的手工業十分發達,因明政府對絲織業的重視,地處江南桑蠶區大運河北出口的蘇州得區位優勢,成為享譽一方的生絲集散與織造生產中心,生產的生絲、綢緞、繡貨和土布暢銷全國,并通過海上絲綢之路遠銷海外。
蘇州·斜塘老街風光夜景(視覺中國|圖)
到了明代中期成化年間,蘇州的經濟已經全面恢復,還在此基礎更進一步,發展出高度發達的商業經濟,與北京、漢口、佛山并稱“天下四聚”。明代傳教士利瑪竇在《中國札記》中如此描述蘇州:“許多來自葡萄牙和其他國家的商品,經由澳門運到這個口埠。一年到頭,蘇州的商人同來自國內其他貿易中心的商人進行大宗的貿易,這樣交換的結果,人們在這里幾乎沒有買不到的東西……”這便是所謂的“天下財貨莫不聚于蘇州”。明代四大才子之一的唐寅曾寫過一首《閶門即事》,對當時蘇州的繁華進行了紀實性描述——
世間樂土是吳中,中有閶門更擅雄。
翠袖三千樓上下,黃金百萬水西東。
五更市賣何曾絕,四遠方言總不同。
若使畫師描作畫,畫師應道畫難工。
長江下游的蘇州“黃金百萬水西東”,沿長江上溯,位于長江上游的宜賓,則地處川、滇、黔三省交界處,岷江、金沙江和長江交匯點,控扼著中原地區進入大西南至兩廣、緬甸、印度的交通,歷代皆是西南門戶。唐代中期名相韋皋擔任劍南西川節度使兼戎州都督府都督時,在《詠石城山》一詩中稱贊宜賓“界天白嶺勝金湯,鎮壓西南天半壁”,后清代書法家顧汝修根據此詩進一步提煉為“西南半壁”四字,高度概括了宜賓地理位置所具有的重要戰略意義。
宜賓·三江匯流夜景
明初洪武六年,四川總兵李文忠奉旨建造敘州府石城,號稱“百二河山”,意思是只需二萬精兵駐守此城,便可抵擋百萬雄師。由于敘州府石城的存在,當時的宜賓城與成都城、重慶城鼎足而立,成為明王朝鞏固四川統治的三大堡壘。
明代中期起,明政府開始逐步在西南地區推行“改土歸流”政策,漸漸將原先松散的土司管理區域納入中央王朝的管轄體系。宜賓坐擁三江六岸,是長江水系三江匯流之處,被譽為“萬里長江第一城”,又是秦代五尺道、漢代蜀身毒道和南夷道、隋唐石門道等隸屬南絲綢之路要道的陸路起點,人為的政治屏障一旦不復存在,交通優勢立刻得到了充分的展現和發揮,從軍事重鎮轉變為樞紐之城,很快成為西南地區物資集散中心,來自西南地區的物資被運至此處,又從這里輾轉至全國乃至緬甸、印度等地。
中國古代以銅和銀為主要流通貨幣,但產銅銀之地不多,主要集中在云南。明代的東川府(今云南昭通一帶)是帝國重要的銅礦來源,自明代前期開始,大量經過開采提煉的東川銅料從橫江進入金沙江,自金沙江到達宜賓,再以宜賓為轉運港口通過長江運往內地,一部分用于制作銅器,更多則供應朝廷鑄錢。明代的兩大官營鑄錢局——南京寶源局和北京寶源局的鑄錢用銅,主要就來自云南。
四川出產的井鹽則反其道而行之,經水運至宜賓后,再從這里分四條線路進入云南。數百年來,銅鹽往來流轉如水,為了更好地進行管理和征稅,清代宜賓在城西南金沙江北岸設立了銅(潼)關碼頭,在城東春暢壩岷江岸邊設立鹽關碼頭,至今地名尚存。
除了銅和鹽,從宜賓轉運的還有酒、布匹、棉麻、絲綢、茶葉、木材、中藥材等等,全國各地的商人、馬幫和船幫聚集在這里,沿江一帶皆為碼頭貨棧,并出現了“棧房街”“走馬街”等商業街和滇南館等美輪美奐的會館,留下一句“搬不完的昭通,填不滿的敘府”的諺語至今流傳。
名茶與名酒
蘇州自古產茶,品茗飲酒之風形成時久,“以茶代酒”這個成語就出自三國時期的吳郡人韋曜。然而蘇州茶在明之前評價不高,至明代突然聲名鵲起,這和明代蘇州商品經濟高度發達有關,再加上朱元璋下詔“罷造龍團,惟采芽茶(散茶)以進”,推動了散茶生產和加工技術的發展。
明代江南四大名茶為虎丘、羅岕、天池和龍井,其中虎丘、天池均出自蘇州,兩者之間又以虎丘茶為佳?;⑶鸩璧漠a地范圍極小,在虎丘寺西,距離劍池不遠,明人形容為“手掌之地”,產量之少可想而知,被當時茶客視為千金難得的逸品,稱其“最號清絕,為天下冠”。
蘇州·虎丘茶園(視覺中國|圖)
除了虎丘茶,明代蘇州名茶還有出自天池山和花山的天池茶、西山縹緲峰下的水月茶以及洞庭西山的云霧茶等。明代蘇州茶葉聲名大振,得益于從種植、采摘到制茶技術的全方位提升,尤以文人和僧侶制茶者功勞最大,他們將制茶技術上升為藝之境界,使蘇州以一介茶葉小產區而躋身名茶序列。蘇州茶最大的特點之一是不以產區風味取勝,而以制作工藝之精細聞名于世。明人張謙德的《茶經·采茶》、張源的《茶錄》中,對明代蘇州采茶、制茶過程記錄頗為詳細,從中可一窺明代蘇州在茶葉采制技術上的創新和精細。
古人喝茶,對水的要求十分講究。明代昆山人張大復《梅花草堂筆記》曾說:“茶性必發于水。八分之茶,遇十分水,茶亦十分;八分之水,試十分茶,茶只八分。”明代蘇州,名茶之畔往往有名泉,如虎丘茶之于虎丘寺石泉。此泉又名陸羽石井,泉出石脈中,據傳唐代已有,被陸羽評為天下第五,其后幾經淤塞疏浚,明代正德年間,長洲知縣高第再次疏浚此泉,并在泉邊建造品泉亭和汲清亭,這里遂成為蘇州文人汲泉品茗的雅聚之所。
蘇州·虎丘山的卷石勺水石刻和竹林泉水(視覺中國|圖)
水對于釀酒也具有非凡意義。俗話說,“水為酒之血”,佳泉是釀造佳釀的必要條件。金沙江和岷江源自雪山融水,一路流經紫色土地帶,在被紫色土過濾掉有害雜質的同時,又溶解了土中所含的對人體有益的礦物質,為宜賓釀酒業帶來了優質的水源,宜賓人汲江而釀,千百年來名酒輩出:重碧酒、荔枝綠、玉醴……
宋代宜賓岷江北岸有一口清泉,水質與岷江同出一脈,黃庭堅稱其為“僰道第一”。當時有一位名叫姚君玉的宜賓人用該泉水釀造美酒,取名姚子雪曲,黃庭堅認為此酒能治療他的手風,使得身體安樂舒適,將泉命名為“安樂泉”,而姚子雪曲作為五糧液的前身,其“清而不薄,厚而不濁;甘而不噦,辛而不螫”的風格,亦被今日的五糧液一脈傳承。
明代,隨著釀酒配方和技術的改良,宜賓釀酒業亦進入了新的發展期。元末明初,入川“陜幫”陳氏家族融合宋代名酒姚子雪曲釀造技藝及陳氏家傳釀酒經驗,將原五糧配方中的小米替換為當時新從海外引進的玉米,形成了更趨完美的“陳氏秘方”,使明代雜糧酒的口感更加豐富。陳氏家族以釀酒為業,自明至清一直不斷對“陳氏秘方”進行改良升級,其糟坊“溫德豐”在咸豐年間釀造的雜糧酒便是五糧液最直接的前身。
明代宜賓知名糟坊除了陳家的溫德豐,還有尹家的“敘府尹長發升大曲燒房”。尹氏祖籍江蘇揚州,明初先祖尹通判來宜賓擔任敘州府別駕,就此扎根。尹氏原本只造家釀以供家中宴飲和饋贈親友,據說他家對釀酒取水有一套自己的方法,專于岷江金沙江匯合之處汲水,取岷江水清、金沙江水甜之利,釀出的美酒別有風味,很受人追捧,后來便開辦了尹長發升糟坊。尹長發升釀造的雜糧酒曾作為貢酒,故而又稱為“御用雜糧酒”。
有明一代,經濟的繁榮,交通的順暢,為宜賓帶來源源不斷的新技術、新工具和新原料。在改變宜賓城市風貌的同時,也給釀酒業帶來了新氣象,誕生了很多知名糟坊,如溫德豐(后更名利川永)、長發升等,它們代代相傳,延續了數百年,構成了五糧液的基石。
五糧液·利川永古酒坊
烹茶與釀酒
城市的繁榮催生了文化的興盛。正是在明代,蘇州文化步入了黃金時代,文學、藝術、科技、思想、建筑、刻書、收藏等紛紛得到長足發展,不僅誕生了吳門書派和吳門畫派,還成為大明時尚中心,凡舉衣食住行以精美著稱,引領著全國的流行風向。時人將蘇州的服飾裝扮稱為“蘇樣”,將蘇州生活方式稱為“蘇意”,將蘇州人東西相向而坐的習慣稱為“蘇坐”,紛紛效仿,蔚為風尚。
烹茶便是明代“蘇意”之一。香道、茶道、掛畫、插花是宋明以來的文人生活四藝,《夢粱錄》云:“焚香點茶、掛畫插花,四般閑事,不適累家。”宋人喝茶以煮茶、點茶為主,明人則創新出煎茶和泡茶,其中煎茶之法出自蘇州,尤為講究,茶葉、茶具、水源及烹茶手法等無微不至,彰顯著明代文人的生活美學。明代《茶考》對此極為推崇:“烹茶之法,唯蘇吳得之”。
宜興窯紫砂泥繪烹茶圖題乾隆帝御制詩執壺(視覺中國|圖)
宜賓人釀酒亦同樣臻至于藝術。如果說蘇州人烹茶是生活雅化和審美化的外在體現,那么宜賓人釀酒就是道法自然,和而不同的具象表達。在中國傳統文化體系中,酒被視為“禮”之魂,自釀造至飲用,其過程充滿了禮儀和秩序之美。成書于漢代的《禮記·月令》有云:“仲冬之月,乃命大酋,秫稻必齊,麴蘗必時,湛熾必潔,水泉必香,陶器必良,火齊必得,兼用六物,大酋監之,無有差貸”,以禮儀制度的形式,對釀酒時令、原料選用、釀制條件以及監管責任人等做了明確規定。這段話被后人概括為“六必”原則,是對中國傳統釀酒技藝精華的高度凝練。
自然之酒因天時地利而生,人工釀造則基于天時地利,再添人和之要素,使之美上加美,美美與共。宜賓地處“黃金緯度”北緯30°,隸屬亞熱帶濕潤季風區,有著來自侏羅紀的弱酸性泥土以及源自雪域高原的古河道水,氣候與環境賦予其無以倫比的天然優勢,被譽為“地球同緯度上最適合釀造優質純正蒸餾白酒的地區”,在長達四五千年的釀酒歷史中,代代宜賓釀酒師遵循“六必”原則,對釀造技術進行吸收、改良和創新,從中總結出“料必優、時必適、工必到、法必精”的古訓,不斷將宜賓美酒推至新高。
宋末宜賓傳統釀酒技術已到頂峰,無法釀造酒精度數更高的酒,元代歐洲的蒸餾技術和中亞的“南番燒酒法”通過水陸通道傳到宜賓,與當地傳統釀造工藝結合,推動了宜賓蒸餾白酒的問世。到了明代,隨著地方經濟的恢復發展,宜賓出現商業性糟坊,釀酒技術得到跨越式提升,工序要求愈加復雜和講究。釀酒用水必取江心之水,多糧釀造必擇優嚴選、嚴格配比,流傳至今的“陳氏秘方”記載:“蕎子成半黍半成,大米糯米各兩成,川南紅糧湊足數”,比例不能有分毫差錯。
以五糧液為代表的宜賓酒所具有的優雅古窖香,源自當地獨特的以“地穴式曲酒發酵窖池”為主要特征的宜賓多糧大曲釀酒技術。據考古發現,宜賓人至遲元代便已經開始挖掘窖池作為發酵場所,到明代洪武年間,這種采用地穴式窖池進行發酵的技術已十分成熟,至明代中期,宜賓酒業興盛,城內糟坊遍布,幾乎家家都挖有窖池。如今宜賓城內還保留著一百多口自元明時期沿用至今的古窖池群,依舊在源源不斷地釀造著大國濃香。
明代雜糧酒的釀造流程概括起來叫作“地窖發酵天鍋蒸”,看似簡單,工序卻十分漫長復雜。釀酒師們將配比好、蒸熟并拌了包包曲的糧食糟醅層層放入窖池,以泥封好,足足發酵140天,然后蒸餾摘酒,在付出了漫長的時間、足夠的耐心和汗水之后,方能得到佳釀。
以茶酒之韻 展東方之儀
明代的蘇州作為經濟高度繁榮的區域中心、時尚之都,活躍著一批手頭有著大把閑錢和閑暇時間的市民群體和文人,他們追求一種生活的享受和審美,故而飲茶之風興盛,名茶與茶館層出不窮,形成了一種閑適、精致、文雅的人文性格。
圖|視覺中國
而有著“西南半壁”之稱的宜賓,既是中央王朝控扼西南少數民族地區的要塞,更是一處物流交通樞紐,在明代雖也繁華富庶,但由于不同族群、多元文化在這里出入交融,酒所具有的禮儀、盟誓和交好屬性發揮的作用更大,因此明代宜賓釀酒業極為發達,而宜賓的城市性格,也如同宜賓酒所蘊含的意義:誠信、包容、創新、圖強。
蘇州的茶和宜賓的酒,從正面看折射的是各自城市不同的屬性和功能,其背后隱含的卻是中國傳統文化性格的兩種象征。中國人以茶修德,茶禪一味,獲取內心的清遠、沖和與幽靜;以酒成禮,教化天下,平息外部的紛亂和無序。內修外化,一體兩面,最終皆向上直指天人合一、致中和之境。
而這樣的內修外化,宜賓人已經傳承了數千年。
宜賓除了以酒聞名,茶葉的種植歷史也十分悠久,時序長達三千余年。宜賓的茶和酒,是先秦至宋中央王朝用來與西南少數民族進行貿易交換的主要物資,以實現邊疆的有效治理,故而被稱為“茶酒羈縻”。
或許是因為宜賓茶主要面向西南少數民族地區銷售,所以長期以來一直處于中原文化視野的邊緣。直到清朝光緒年間,一位名叫雷玉詳的商人將福建正山小種紅茶制作技藝帶回宜賓,并結合當地情況加以改良,創制出“川紅工夫紅茶”初制技藝雛形,宜賓紅散茶始漸為人知。
上世紀50年代,宜賓成立西南地區最大的茶葉加工廠——“中國茶業公司宜賓茶廠”,主要生產出口蘇聯和東歐各國的紅茶,為國家創匯作出了很大貢獻,“川紅工夫”就是在這個時期形成。1985年,“川紅工夫”榮獲葡萄牙里斯本第24屆世界食品博覽會金質獎章,從此享譽中外,成為與祁紅、滇紅齊名的中國三大高香工夫紅茶之一。
2018年,五糧液投資控股川紅集團,正式開啟了茶酒融合新時代。這些年來,五糧液致力于將中國茶和中國酒推向世界舞臺,用中國味道向世界傳遞來自東方的“和美”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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