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犁“戰”記:一場治理三廢的環保戰役

西北邊陲,新疆伊犁,從自治州首府伊寧市區向西約15公里,伊犁河畔約113個標準足球場的土地上,盤踞著一座由高聳的煙囪、交錯的管道與龐大的罐子筑成的巨型工業“迷宮”。

這座“迷宮”,是伊犁川寧生物技術股份有限公司(簡稱“川寧生物”)所在地。每時每刻,“迷宮”中發生著數以億計的“神奇反應”——它能治病救人,創造數十億財富,卻也一度招來指責、抗議和上百萬元的罰單,甚至讓川寧生物險些關停。

川寧生物負責EHS(環保、職業健康和安全生產)的副總經理沈云鵬回顧過往波折,仍心有余悸,但眼下他終于松了一口氣:與“神奇反應”令人不悅的副產品斗智斗勇八年后,終于迎來階段性勝利。

布局中的“意外”

迷宮里的“神奇反應”,原本是為了生產硫氰酸紅霉素、頭孢中間體、青霉素中間體,它們是制作羅紅霉素、阿奇霉素、頭孢和青霉素等抗菌藥物的原料。

這是老百姓最常用的消炎藥,也是科倫藥業2010年決定投資40億元建設子公司川寧生物的原因。彼時,科倫藥業已在輸液領域居于領先,但董事長劉革新認為,與輸液天然相連,并具有廣大市場的抗生素,是一個不可不爭的領域。

抗生素的生產需要大量農副產品和能源。而背靠天山、物產豐饒、煤炭儲備豐富的伊犁,成了劉革新眼中生產抗生素選址的“不二之選”。他舍近求遠,將川寧生物建在離科倫藥業成都總部3000公里之遙的伊寧市郊。

按最初設計,川寧生物每年總產能超過16000噸。滿產后青霉素、硫氰酸紅霉素、頭孢中間體分別能在全球市場占35%、40%、50%,成為“全球重要的抗生素中間體基地”,不僅能為科倫藥業每年創收超過數十億元,更有了爭奪全球抗生素生產話語權的底氣。

但這治病創富的“神奇反應”,也有與生俱來的另一面:投入大,產出小,還產生大量令人不悅的副產品——每生產出1噸抗生素原料,就會產生數百噸成分復雜的廢水、帶有異味的廢氣,和近十噸處理棘手的廢渣。

2011年,新環保法尚未出臺。國內針對發酵方式生產抗生素,僅環保部《發酵類制藥工業水污染物排放標準》規定了水污染物的排放限值、監測和監控要求。

于是,項目投建之初,川寧生物預算4.8億元,采用當時行業通行的環保技術及環保設施——“生化處理+芬頓深度處理+臭氧氧化”,重點處理廢水。廢氣則經過除塵之后排放。

但這一切,沒有通過伊犁百姓的環保測試。

困境

2013年9月,川寧生物一期硫氰酸紅霉素投入試生產,伊寧市環保部門的投訴電話也開始響個不停。不斷有市民投訴,川寧生物廠區飄來“霉味”,老百姓擔心異味有害健康和環境。

川寧生物立即投入2000萬元,建設19臺套廢氣凈化洗滌塔,將廢氣“清洗”之后再行排放。但由于廢氣成分復雜,異味并沒有完全去除。

這一年的12月,沈云鵬從科倫藥業總部被緊急派往伊犁,兼任川寧生物EHS總監。除夕,食堂里團圓飯剛擺上餐桌,沈云鵬卻連夜被伊寧市政府叫走,要求現場回答如何解決異味治理問題。

事實上,除了廢氣,試生產中暴露的污水處理問題同樣讓沈云鵬憂心:最初按照與政府簽訂的協議,當地將新建一個污水處理廠。川寧生物只需將廢水進行初步處理后接入即可。但這個污水處理廠尚未建成,每天大量生產廢水無處排放。

留給川寧的只有一條路:一邊小規模試產,一邊進行環保升級。

新年未過,川寧生物廠區就增建10臺套廢氣凈化洗滌塔,并新購1臺臭氧發生器裝置強化廢水和廢氣處理。半年后,又增加16臺套廢氣凈化洗滌塔和1套臭氧發生器。一年間,各項環保投入已追加到近8億,廠區內三四層樓高的洗滌塔增加到45座,2套處理廢水和廢氣的臭氧發生器日夜運轉不停。

然而,2014年的嚴冬仍引爆了危機。天氣陰冷異味不散,風雪則讓新洗滌塔的建設再度延期。伊寧百姓的不滿愈演愈烈。異味擾民的消息不斷見諸報端,一群年輕人甚至戴著防毒面具來到廠區門口以“行為藝術”的方式表達抗議。

川寧生物不得不將正常運轉的發酵大罐從滿產時20個減至14個,再減到9個、2個。但數十萬甚至上百萬元的罰單已接踵而至,州、市黨委、政府及環保主管部門也紛紛約談,要求川寧盡快解決異味問題。

2015年,新環保法正式施行。伴隨這一“史上最嚴環保法”,國內無數抗生素制藥企業折戟沉沙。1月29日,川寧生物也收到伊犁州政府的最后通牒,“安全限產乃至停產,全力整改直到無異味飄出、符合國家排放標準、群眾無投訴意見”。

重壓之下,3名高管先后辭職。沈云鵬每天凌晨3點仍不敢入睡,盯著床頭柜上的手機,不知下一個危機何時來臨。環保事業部部長地爾夏提·艾沙江回憶,那時廢氣、廢水治理難關久攻不克,企業隨時有可能被關閉。

治!

這樣的困局,科倫藥業高層始料未及。遠在成都的董事長劉革新決定親赴伊犁。

這個生于上世紀50年代的企業家,在花甲之年一年中多次往返伊犁,最后留給川寧生物團隊一個指示:治!

但放眼世界,抗生素尾氣異味治理是一個全球性難題,當時的國內外沒有一家企業能夠有效攻克。

沒有經驗可循,只能摸著石頭過河。劉革新率先定調“環保優先,永續發展”,在資金投入上更是表態,“絕不設限,需要多少就投多少,目標是建成世界一流”。

為了解決難題,科倫藥業首先將清華大學環境學院等環??蒲性核捻敿鈱<艺堖M伊犁,針對環?!叭龔U”問題尤其是尾氣異味治理進行現場“會診”。經過分析,專家們開出“藥方”:由于抗生素尾氣成分復雜,不能只是終端處理,而應先弄清成分,再針對性治理。而且,解決問題的策略,需從不斷做加法——加洗滌塔、加化學處理藥劑,變為做減法——前端減量、密閉收集、分類處理、綜合補強。

2015年起,由臨危受命的新任總經理鄧旭衡帶隊,前往河北“藥谷”、山西等地,哪個企業環境保護成效顯著,尤其是尾氣治理經驗豐富,就前往參觀學習。

“取經”歸來,川寧生物便組建了500人的環保整改突擊大軍,向環?!叭龔U”全面“開戰”。全國各地環保設備生產商來到川寧現場進行環保工藝試驗,并配合生產開展小試和中試放大驗證。

在經歷了無數次滿心歡喜又希望落空之后,廢渣、廢水治理初見成效。

通過改造陶瓷膜菌渣濃縮技術,將單罐排放的菌渣液減少50%,源頭上減少了一半噴霧干燥尾氣排放量。針對產生的大量廢水,淘汰投資兩千余萬元的“芬頓工藝”,首次在廢水的終端處理環節大規模運用機械蒸汽再壓縮技術(MechanicalVaporRecompression,MVR),不僅實現了水和水中物質的初步分離,二次蒸汽也得到了充分的利用。

但作為抗生素發酵尾氣異味的頑疾還未徹底解決。

針對不同的廢氣,整改團隊歷時4月,試驗了各種治理設施。光驗證工藝的有效性,就花費兩千余萬元,但效果仍不理想。

直到2015年10月,基于對發酵尾氣成分的檢測分析,在一次小規模試驗中,一種進口分子篩帶來了一絲曙光。秘密在于分子篩這種材料,內部布滿了尺寸精確分布均勻的微小孔洞,就像“海綿”一樣,將小分子物質吸附鎖定。這正好可以用來吸附濃縮廢氣中的易揮發性物質。

聽到試驗結果后,總經理鄧旭衡立馬拍板,投入三千多萬元購入,投入生產線正式試用。

4臺日本進口分子篩裝置,很快在硫氰酸紅霉素發酵車間增建投入使用。經過分子篩吸附處理后的凈化氣體通過高空排放,被吸附在分子篩上的揮發性有機物,則集中起來用高溫熱氧化燃燒處理。

經檢測,分子篩尾氣出口處的揮發性有機物VOCs降為1毫克/立方米,去除率達到95%以上。

更令人欣喜的是,隨著更多分子篩和活性炭裝置建成并投入使用,環保部門的投訴電話不再響個不停。

這意味著,困擾川寧生物及行業多年的抗生素尾氣異味治理難題終于得到解決。

主動還擊

從2016年起,在川寧生物廠區大門口一側,豎立了一塊巨大的電子屏,屏上動態展示著企業當天廢氣、廢水排放數據情況。

如果說此前只是“被動應戰”,從2017年起川寧生物便開始“主動還擊”。

首先,從技術層面系統性統籌而非著眼局部開展治理。例如,含有氯化銨的廢水,原來直接排放到終端治理,但廢水中高濃度的氯離子和氨氮極難處理?,F在,則在源頭減量和回收,使用特種膜將氯化銨分離出來,加工成副產品氯化銨化肥,不僅后續廢水排放量減少、更易處理,還能額外增收。此外,通過MVR技術,再結合特種膜分離和提純廢水中的無機鹽,80%以上廢水經過凈化處理后,能再用于生產系統以及廠區綠化,大大節約了資源。

其次,環保系統預留了較大的處理彈性,和應急處理裝置,確保治理系統效果穩定。例如,為了確保二期頭孢中間體發酵尾氣異味的處理裕量和彈性,在分子篩和活性炭床處理裝置之外,川寧生物再投資近千萬元,增建1套常溫催化氧化裝置。2017年,為了及時發現生產設施系統跑冒滴漏的意外情況,川寧生物建設了環廠的異味氣體在線監測預警系統。甚至,川寧生物還建起伊犁州唯一的民間嗅辨實驗室,培訓了三十多名專業持證嗅辨員,每天在廠區及廠界周邊自行“找茬”,主動發現可能存在的異味泄漏問題,及時排除隱患。

另外,環境保護的管理也日趨精細化。沈云鵬回憶,2013年剛到川寧時環保人員僅二十余人。但隨著一二期項目的先后建成投產,環?!叭龔U”治理系統越加龐雜,川寧生物為此專門成立了環保事業部,下設4個車間:一個生化處理車間;一個MVR車間,專門處理廢水;一個尾氣凈化處理車間,專門處理廢氣;還有一個專門處理固體廢物主要是抗生素菌渣的噴干車間,環保團隊逐漸增至410余人。

多管齊下之后,伊犁環保主管部門收到的投訴從2014、2015年的448起降至2018年的13起。

2017年,川寧生物入選國家工信部首批“國家綠色工廠”名單,成為新疆地區唯一入選的制藥企業。

重塑生態

當中科院66歲退休研究員任立人2018年第一次從北京來到伊犁,看到塞外江南矗立的這座巨型工廠,深受震撼。畢竟,環保設施占地面積超過廠區四分之一、環保投資超過25億、每年環保運營投入超過4億元的企業并不多見。

任立人在制藥行業干了一輩子環?!叭龔U”治理,當聽到原來備受尾氣困擾的川寧如今廢氣處理量超過200萬立方米/小時,親眼目睹處理后的工業用水可直接飲用,心里由衷贊嘆。

任立人是前來解決環?!叭龔U”中的另一個治理難題——抗生素菌渣。

中國是抗生素生產大國。據統計,每年抗生素菌渣產生量近千萬噸。菌渣含有豐富的蛋白質、氨基酸等資源,但也含有抗生素殘留及相關代謝產物。國內外制藥企業曾通過干燥加工后用作飼料,但因引起耐藥菌泛濫而被叫停。從2002年起,國家有關部門開始禁止將抗生素菌渣用作飼料或飼料添加劑。近年來,更將其列入《國家危險廢物名錄》,通常只能焚燒了之。但因為菌渣產生量大,含水量高,每噸處理成本超過3000元,焚燒處理還會造成大氣污染,于是成為“燒不得、燒不了、燒不起”的大麻煩。

“世界上許多企業因不能解決環保問題而放棄這個產業,但中國不行,我們有14億人,全部用進口藥,國家和老百姓都負擔不起?!比瘟⑷烁袊@。于是,當接到川寧生物邀請出任“國家環境保護抗生素菌渣無害化處理與資源化利用工程技術中心”(簡稱“工程技術中心”)總工程師時,他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

工程技術中心經國家生態環境部批準,就建在川寧生物廠區,致力于中國抗生素菌渣的無害化處理以及形成有機肥的新型產業化應用研究。三年來,任立人和工程技術中心其他院士專家,與清華大學、中科院、中國環科院、哈爾濱工業大學、同濟大學、北京農業生物技術研究中心、新疆大學、新疆農業大學、常州大學等,搭建產學研用平臺。目前已建立產業化示范基地、有機肥實驗基地和9個專業化研究室。首期,工程技術中心選取了青霉素、頭孢菌素和紅霉素這三類產量最大的抗生素菌渣,就其無害化處置和資源化利用的關鍵技術、裝備開發、風險評估開展了多維研究。

經過近三年的建設,2021年1月工程技術中心順利通過生態環境部組織的竣工驗收?!艾F在的工作才剛剛開始?!鄙蛟迄i介紹,未來工程技術中心還將繼續研發新的抗生素菌渣無害化處理工藝技術,提供解決方案和環境風險評估體系,在風險可控的前提下,讓土霉素、四環素等更多產品的抗生素菌渣得到無害化高效利用。

這是川寧生物解決了自身環保危機后的更大雄心——不光解決企業自身的固廢問題,更致力于解決制約行業發展的關鍵技術,將青山綠水還給自然,也重塑一個更健康的行業生態。

在沈云鵬看來,隨著國家“雙碳”政策的大力推行,綠色發展深入人心,環保政策日趨嚴格,制藥行業已經進入了新一輪洗牌。提高行業環保執行標準,淘汰落后產能,提升產業集中度,從而降低資源消耗,讓價格回歸理性,才能讓中國抗生素乃至醫藥行業在世界上真正掌握話語權。

在與“三廢”斗智斗勇近八年之后,他感慨,川寧生物終于實現“反轉”——從曾經的探路者,成為如今環保經驗的分享者、行業標準的制定者、綠色生產的引領者。

在結束工程技術中心初期成果的鑒定會后,沈云鵬從北京返回伊犁,回到廠區附近。挺拔的白楊環繞,藍天與綠茵交相輝映,一群野鴿似乎特別鐘情這里,不約而同從四面八方飛來。他深知,這樣的平靜來之不易。如果鳥兒們留意,或許會在廠區內的標語上,看到背后的原因,“環境保護定生死,綠色發展定輸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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