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樺:“苦戀”三十年
“人”字應該寫在天上,而不是寫在地上被踐踏!我那時僅僅向真實走了一步,就造成這樣的結果。接近真實是很危險的!但能夠虛偽下去嗎?不能!無論如何,不能再虛偽下去,文學總要留幾句真話,這是最起碼的要求
“人”字應該寫在天上,而不是寫在地上被踐踏!我那時僅僅向真實走了一步,就造成這樣的結果。接近真實是很危險的!但能夠虛偽下去嗎?不能!無論如何,不能再虛偽下去,文學總要留幾句真話,這是最起碼的要求
美琪大戲院地處上海繁華的南京西路,解放前是海內外公認的“亞洲第一劇場”。這座建筑對面有幢舊式大樓,79歲的白樺與老伴王蓓已經在此居住了20余年。從《曙光》至《苦戀》,由浪尖到谷底,數載出沒于劇作風波,今天,白樺依然正對著昔日的“大戲院”。
一張面窗的書桌,兩把普通的沙發椅,還有整排倚墻書架,客廳陳設素樸,惟墻上數幅水墨吸引人,均是大師手筆:黃永玉的貓頭鷹、黃胄的驢和吳作人的玄鵠。“我和畫家關系都不錯。”白樺淺淺地笑了。
當我們辨識畫上字跡時,王蓓正饒有興趣地聽著,她時不時地應和,仿若好學的孩子。翻看白樺舊照時,她認真地冒出一句:“咦?你那時候怎么胖嘟嘟的?”
這位小老太太臉上總掛著純真而疑惑的微笑。一旁的白樺半開玩笑地憐愛道:“你又忘記了。”為了提醒她帶鑰匙,白樺在門上用毛筆畫了把惹目的大鑰匙。
記者提到她參演的《武訓傳》受過批判,王蓓已不記得了——而她當時寫的檢查還在書架上。老伴回房后白樺告訴記者:“她現在的記憶力實在不行,什么事都想不起來了??鞓返氖虑橥袅?,悲哀的事情也忘掉了。她對苦難是一種抽象的記憶,就覺得受過些罪,但具體的都忘掉了。”
兩人1953年結識,1956年結婚。之前,一人在上海一人在北京,鴻雁傳書3年。如今兩人相濡以沫,已走過了50多載春秋,白樺說,“因為我,她吃了很多苦。我一直和她開玩笑,你嫁給別人可能太平點。”
“您喜歡她什么?”
“她很內斂,到現在都不愿拋頭露面。她從來不炒作自己,不愿意出席那些活動。從拍戲數量來講,她可能比她同時代許多演員都多得多。她那個時候紅得很吶。一到上海,第一部就是《武訓傳》,那時的大制作。從美國回來的孫瑜導演科班出身,使用的都是阮玲玉、王人美那樣的演員。名導演找她,接著,很多戲都找她了,《烏鴉與麻雀》啊,《聶耳》啊,都找她。她比較低調,不像三四十年代的明星。那時候我也認識一些演員,相較之下,她含蓄、不張揚,家教很嚴。雖然最初并沒想過會談朋友,但我知道,她至少是可以理解我的一個人。”
妻子理解他,兒子不理解。兒子童年時承受的精神壓力成人都承受不了,“文革”時他問爸爸:“為什么別人都可以當紅小兵,我不能?”
白樺也不了解兒子。當年兒子考取上海交大的重點系船舶動力。白樺不大敢相信,“我說你再去看看那個榜,他說已經發榜了,我說你再去看一次——這說明我不了解他,他從不和我講學習上遇到什么困難,我也不懂,所以他考取了我很驚訝。”
1980年代兒子去了美國,而白樺還未終止被批判的命運。兒子就懊惱:別人家的文化大革命都結束了,我們家的為什么沒有結束?
他有時候會埋怨父親:爸爸!您不能改變方式生活嗎?
白樺說,你不了解我——我經歷過日軍的占領,經歷過你祖父的被活埋,看見過撲來的日本狼狗,看見過尸橫遍野,參加過戰爭,你沒經歷這些,你就不可能理解我。
兒子希望父親能變一種活法,不要那么認真:很多事情,你可以不理睬它,這些事情你也管不了。為什么不犬儒主義一點呢?但白樺沒法“不理睬”。
“我也可以去釣魚,可以去游山玩水,這樣的話,可能住的房子也很好,待遇也很好,級別也很高,但那又有什么意思呢?我根本不是要個名啊什么的。年輕時,在我們的傳統教育里面,這是非常強烈的東西,包括魯迅先生也是啊,他接受的傳統東西很強烈,所以要承擔社會責任。不知道社會責任,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1985年與巴金
1991年與馮牧
白樺近照
和彭寧(左)、好萊塢女導演
因為3封信,關了8個月
1955年,“反胡風”運動開始了。在京的軍內作家、畫家和一部分編輯被集中在廣安門外六里橋蓮花池,若干年后這些過來人都把蓮花池戲稱為“蓮大”,白樺亦是其中一員。
剛進“蓮大”時,白樺只是個懵懂青年。“學習班”領導要求“所有人的日記、信件和武器都要上交”。他有恃無恐,甚至有些得意地回答:“我已經不記日記了,也不保留信件了。武器,只有一挺‘水機關槍’。”孰料召來嚴肅批評:“如果組織上一定要你交出一挺‘水機關槍’來,你怎么辦?”
不久,蓮花池的運動從“反胡風”過渡為全國性的“肅清反革命”。人人自危,白樺真正感覺到了死亡的氣息。
開始審查是從我和胡風的關系入手的。其實我沒說過什么話,就因為和胡風一起工作過,通過3封信,被關了8個月。其中兩封是關于寫作的問題,一封是說我送給他一個硯臺。
我和胡風的相識,是在1953年5月??赡苁且驗槲姨贻p,第一眼就覺得胡風是一個三分沉悶、三分無奈、三分憂郁的老人,還有一分好像是憤懣,隱隱約約地覺察到他頭腦里裝著許許多多說不出的心思。
我們曾給一位身材修長的女記者偷偷起了綽號,叫鷺鷥。胡風先生微微笑著說:“在鷺鷥中間加一個‘依’字,鷺依鷥,不是很像一位外國女士的名字了嗎?”事后想起來我才意識到,他和我們在一起除了說笑,什么正經話都沒有交談過。而那一段短暫相處,對于他,幾乎是最后的輕松而快樂的時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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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絡編輯:老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