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兆光:要共同提升不能集體沉淪

學院和公眾之間需要架設一道橋梁,但關鍵在于,是我們降低我們的水準來將就公眾的水平和興趣呢,還是使公眾逐漸提高自己的欣賞和理解能力,來增進自己對歷史和經典的了解?這是不同的,一個是我們大家一起沉淪,一個是我們一起提升。
 葛兆光如是說——
    我想,關于經典詮釋方面,學院的和通俗的是可以共存的,我喜歡這種多元——如果棺材鋪的老板都拿一個尺碼做棺材的話,那死人只有截長續短才能擱進去了。如果有這么專橫的棺材鋪老板,恐怕……

葛兆光,原籍福建,1950年生。曾任清華大學校務委員會委員,現執教于復旦大學文史學院。主要研究方向:中國思想、宗教與文化史  


    記者您力倡學術通俗化、故事化,為什么?
    葛兆光:這個問題我們學界討論得很多。過去,學界歸學界,通俗歸通俗,是分裂的。但是,這里面涉及到好幾個問題,首要問題就是,到底文史這一類研究,它的目的是什么?如果僅僅是一種知識訓練,那它當然限制在學院里??墒?,傳統、歷史和文化的研究,并不僅僅是一種知識訓練,它第一要解決文化認同的問題,文化認同就是認識到,你是從哪里來、你是哪一群人、你是屬于哪一個歷史。只有這樣,你才能了解你過去很長的影子是怎么樣影響到你。
    記者文化認同是一個大概念,對個體而言,它有何意義?
    葛兆光:當然,傳統和文化認同問題,是文史研究的一個重要責任。比如說,你只有了解了中國的歷史和傳統,你才能說,啊,我是這里面的人。所以,我一直在引用的一句話就是:“為了證明我們是一群人,為了證明我們是一個民族,為了證明我們是屬于一個文明共同體的,那么,我們必須有我們的歷史?!狈駝t,你怎么能說明我們是一個民族呢?所以,解決文化認同,或者說,凝聚一種共識,說明我們來自一個傳統,這本來是我們研究的目的。
    記者:“凝聚一種共識”,是指向全民的嗎?
    葛兆光:難道僅僅是在學院里面嗎?如果就在課堂里面,就沒法說文化認同了。所以,文史研究這一類學術研究是必須和社會溝通的。顯然,學院的學術研究,除了知識訓練外,還有一個知識傳遞的問題,就是怎么讓你的研究傳達給更多的人知道?,F在是一個傳媒很發達的時代,你怎么借助這些傳媒,包括報紙、廣播、電視以及其他的,比如音樂、戲曲這些東西來傳達下去。如果你不傳遞下去,你的知識就變成了純粹象牙塔里的東西,而大眾也是需要知識的。
    記者深居學府的人,也許正因學究,才創造了學術;讓他們走通俗路線,二者不矛盾嗎?
    葛兆光:對,那你怎么去傳遞你的知識,這就是第二個問題,當你的知識要傳播的時候,你必須有溝通。第三,對于整個社會的秩序、倫理、道德以及觀念,知識精英是有責任的。你必須把你的想法傳達出去,才能夠影響公眾,反過來,你只有從公眾的反應里,才能感覺到什么才是他們真正關心的問題,什么是你應該回應的問題。這就是說,學院和公眾之間需要架設一道橋梁。我們經常說歷史和經典的通俗化、普及化,我贊同,但關鍵在于,是我們降低我們的水準來將就公眾的水平和興趣呢,還是使公眾逐漸提高自己的欣賞和理解能力,來增進自己對歷史和經典的了解?這是不同的,一個是我們大家一起沉淪,一個是我們一起提升。
    記者那您認為現狀是在一起沉淪還是在一起提升呢?
    葛兆光:當然,具體到我們現在,有很多“戲說”啊、“公眾講座”啊、專題片啊,包括大歷史散文啊等等……依我的觀點,它們都有功勞,至少,它們引起了公眾對過去所謂學院研究的東西的興趣。在這一點上,無論是寫散文的余秋雨,還是講“三國”的易中天,再到講《論語》的于丹,我覺得應該寬容地公正地對待他們的努力。
    記者可是您提及的余秋雨、易中天、于丹,都曾被人挑揀出了知識上的硬傷。
    葛兆光:應當從兩面來看,他們至少提升了大眾對歷史、經典和傳統的興趣,有用也有功;至于他們寫得好不好,講得對不對,那是另外一回事。我覺得,我們現在的評價要寬容一點,但是同時要嚴守一個分界:應當明白,它不是嚴格的學術,它只是提升公眾興趣的通俗講座和散文。我們不能以學院的高標準去評價它們,也不能把它們當作學術來要求。這種分界不明,正是現在各種爭論的起源:“不對啊,不夠深刻啦,根本沒有經過考證”——這些根本就不是他們的事兒。如果這個分界明了,那我想,關于經典詮釋方面,學院的和通俗的是可以共存的,我喜歡這種多元。
    記者那么,“學院”的人應該把自己放在什么位置?
    葛兆光:你怎么樣才能把學院里好的學術傳達給公眾呢,這是我們現在特別關心的一個問題。其實,任何精英的思想,它都要通過三個途徑來影響公眾:其一是通過政府的渠道,把一些觀念性的東西通過制度制定下來,帶有強制性。時間長了,這個就固定下來了,影響到人了。其二是風俗化,通過一種移風易俗的努力,古代就有儒士、循吏和鄉紳在地方上傳播儒家的行為規范,也建立“禮”,比如婚葬嫁娶、節日宴飲中,就不知不覺地傳遞了價值。人們習慣了以后,它就變成風俗了,風俗在不斷地暗示人啊,提醒人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其三就是常識化,就是讓它變成公眾習以為常的知識,這個就是知識界的責任了。比如通過一些通俗教材,一些藝術形式,比如說初等的教科書呵。勸人行善的善書呵,聽戲曲呵、看電影呵、看電視劇呵這些東西,這些東西也是傳達精英的思想的一個途徑。關鍵是,通俗不等于低俗,淺近不等于淺陋,這個東西你要分清楚的,其實有些東西啊,通俗的做得好,比學院里面精深的研究還要難,以前學院里的人太多地放棄了這個責任,越來越象牙塔,這個傾向應該糾正。西方是有很多公眾講座的,有些大學者也去做通俗講座,而我們現在一些火熱的通俗講座,恰恰是一些缺乏研究或研究得不夠深的人在講。
    記者為什么會有這種差異呢?
    葛兆光:其實我們面向公眾的學術是遠遠不夠的。估計有兩個方面的原因:其一是我們公眾的知識和修養還不夠,這就使很多通俗講座要俯就,甚至趴下去俯就,這就是讓通俗講座變得低俗了,變得大家都滾一身爛泥,大家都很差,是吧?有些公眾受教育不高吧,而傳媒又要這批人的收視率,這使得我們必須特別俗、特別低,否則不足以吸引人。其二是做研究的人,對公眾水準和興趣理解不夠,認為通俗就是把歷史簡單化戲劇化。其實,國外的很多公眾講座是很嚴肅的。很多大著作,比如說泰勒的《革命與革命者——法蘭西革命》,還有《歐洲文藝復興》等等一些著作,其實,就是在廣播電臺的公眾講座記錄結集而成。再比如像美國的史景遷寫的書,都是在暢銷榜上的,那他的書就爛嗎?不爛呵,他寫得很好呵。我聽說,他在耶魯大學給低年級的學生講課,聽眾爆滿,他為什么講得好呢,難道他的水平就很低嗎?你把歷史資源、公眾興趣以及公眾關心的社會問題聯系在一起,其實還是很能打動人的。換句話說,這個東西得有人來做,而且是必須高手來做。但是,遺憾的是,我們有些高手還是把自己束之高閣,懸掛在高高在上的云端,這是不對的。
    記者那么是否您,還有如您一樣的學者,做得不夠充分,所以才如您所言?
    葛兆光:我覺得這個責任不完全在我們學界的人身上。我也去做過,但是,我們講的可能不適合媒體的需要,當然我講的公眾講座還是可以的,比如我曾講的《霸王別姬》,我想至少大學生這一層面還是愛聽的。但是,你要考慮到兩個方面,一方面,可能學者的責任沒有盡到,有些學者可能走向了太技術化、太專業化的道路,以至于忘了怎樣跟公眾對話。但另一方面,這個責任在媒體。為什么呢?媒體是喜歡嘩眾取寵的,很多媒體都在爭先恐后報道“人咬狗”的新聞,如果你在媒體講得不夠嘩眾取寵,它就不會喜歡你,不會請你,所以,它要找那些適合在電視等等媒體講的人去講。一旦推出一批人,形成一個明顯風格后,自然將另外一批人拒之門外。我知道,我身邊有好些學者是這么個看法,說:“既然它們找了這幫人來講,是這個講法,那我就不講了!”你要知道,和誰同臺唱戲,是很有講究的。怪就不能光怪學界,媒體也需要怪。
    記者那老百姓呢?
    葛兆光:觀眾或者聽眾永遠正確。你如果要怪他們,那就太過分了。對了,我不用“老百姓”這個詞,改作“聽眾”或“觀眾”,“老百姓”這個詞讓我們把自己放在老百姓之外了。聽眾有什么樣的文化程度,怎樣接受,是他們的事兒,但是講的人有責任去了解他們,了解對他們講的最好方式。講文化、講歷史、講經典——我認識國內一些好的學者,他們都能把這些問題講清楚,問題是,他們講得可能不那么嘩眾取寵!我就不會講“諸葛亮在城頭唱卡拉OK”。但是,我想我也能講得比較清楚和有趣,稍有文化知識的人應該都能聽懂。我想,一方面我們要尊重所有這些向公眾普及知識的人的勞動;另外一方面,我們要想到,能不能提升一點?其實,尤其是我做思想史,是特別關心真正傳達到民眾那里,成為影響和指導生活世界的思想,而不僅僅是在學院里的那些東西。
    記者采訪李澤厚先生時,他曾提及其著作《論語今讀》,并稱他的書就不應該暢銷,不然他就不是李澤厚了。您怎么看?
    葛兆光:銷量和學術水平無關,但是,銷量和公眾接受的程度還是成正比的。李澤厚先生講的也是對的,畢竟,能夠接受李澤厚先生那種層次的對《論語》的評價和研究的公眾,不會很多。
    記者李澤厚先生還表示,他雖然支持于丹,但是,他卻做不了于丹,他就不屬于面向公眾的“布道者”。
    葛兆光:每個人有每個人的選擇,無可非議。但是,在1980年代,李澤厚先生也曾經是很熱門的人物。他的講座也有很多人聽,1980年代中期,他講古代思想史時,聽眾也是滿得不得了啊。其一,他的講座切中當時人們的現實關懷,也就是傳統文化究竟應該如何為當下負責。其二,他對于傳統文化和經典的解讀,在當時也并不是那么學院氣的,里面有很多熱情和關懷。那個時候沒有電視,大家都騎著自行車趕場子去聽。如果他在電視里講,我估計也會相當熱起來?,F在的于丹啊、易中天啊都是通過電視這種傳媒,而且是中央電視臺這種級別的電視媒體講,講的內容接近更多的人,比如講得比李澤厚先生的東西更大眾化,是吧。其實,我覺得,李澤厚先生已經是一個很好的普及者了。比如當年他寫就《美的歷程》,看的人多得不得了啊。
    記者李澤厚先生給了于丹一個定位:是平民,不是精英,不是思想者,是布道者。您同意嗎?
    葛兆光:我不能說他說的不對。但是,我的講法和他不一樣。我希望我不要直接評價于丹。我只是覺得她是電視傳媒世界中人,在《論語》方面,她不是專業的學者,我們不能苛求她。作為電視人,她有她講這些東西的權利。至于“布道者”這一評價,漢語的語感里是不是有點貶義,我不希望這里它是帶貶義的。
    記者在我看來,在“學人上電視”這個問題上,您與李澤厚先生的看法是一致的。
    葛兆光:我至少是不反對。我覺得,只要是對當下很有關懷的學者,應該都不會反對。但是,我有一點希望,希望電視傳媒本身,也要提高它們對知識的鑒別能力,也要提高宣傳和傳播的水準。
    記者時間長了,公眾會否只認識現在臺上唱戲的人和他們唱的戲呢?
    葛兆光:我跟你說,有很多事情,不是學界能夠決定的。我們努力是一碼事,我們也需要外界條件的配合,怎么配合呢,就是電視傳媒掌握在什么人的手里,那些主持者必須有一點知識,力推真正的學者,我想,也能夠辦出好講座?,F在它以收視率決定一切,那就麻煩了,如果不以收視率論,而是以傳播文化作為它的職責的話,我想事情就會好辦得多。
    最后,我想說三句話:媒體和學者要共同努力;要通俗不要低俗;要共同提升不能集體沉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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