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歷史學家遭遇心靈枯竭之后
“為什么今天的歷史學家只做研究、寫論文,自己不寫歷史呢?”
(本文首發于南方人物周刊)
發自:上海
責任編輯:周建平
甘肅省禮縣西山秦人聚落遺址,李開元手持兩塊撿到的秦人陶片
歷史學家的心靈枯竭
2002年左右,43歲的李開元遭遇了一次嚴重的精神危機。
當時,他已接替老師、日本史學大家西嶋定生的教席,在日本就實大學擔任人文科部教授,并在兩年前出版了學術代表作——《漢帝國的建立與劉邦集團:軍功受益階層研究》(該書于2023年出版了增訂版)。
這部傾注了他十多年心血的史學著作,在嚴密考證和深入論證的基礎上,增添統計和數據庫的方法,追蹤從秦末到漢武帝末年120年間的新興軍事政治集團,在歷史過程中考察他們如何成為新的統治階級,富有創造性地提出了“軍功受益階層”一說。這一概念為漢史乃至此后兩千年中華帝國的王朝更替提供了一個全新的、頗具穿透力的研究視角。該書一經出版,在中日史學界獲得普遍好評,歷經20年仍被視作秦漢史領域的力作。他當時設想沿著既有路徑,以整個西漢王朝為對象,為兩千年中華帝國史建立一個經典的解釋模式。
此時,李開元卻隱隱覺得自己的心智出了狀況。
“我當時感覺到自己和活生生的歷史、活生生的人越來越遠了?!蹦切v史上鮮活生動的人物,都變成了一個個數字,或者曲面上的一個個點。數據、材料、圖表論述、概念,這越來越像是一種邏輯的游戲。不安和懷疑滋長,他失去了繼續做研究的動力和激情,“就覺得不對,不能這么下去?!?/p>
他嘗試轉向歷史哲學。自少年時代起,他就喜歡理論,尤其佩服英國哲學家羅素和他的《數學原理》。于是他“異想天開”,想寫一本《歷史學原理》?!昂芸膳?,當時整個人完全陷落到那種非常抽象的哲學思維里面去了,思考像‘歷史學第一個時間是什么’這種問題。后來才知道,凡是思考這個問題、與時間為伍的都沒有好下場?!?/p>
努力以“慘烈失敗”告終。其間他也完成了幾篇歷史哲學方面的文章,投給學術期刊后,多被退了回來,“編審們不知道你到底在寫些什么?!彼懿桓市?,改用一種輕松調侃的語言把這些思考重新寫出來,發在自己的博客上,然而關注、閱讀的人也寥寥。
最終點醒他的,是他的導師、歷史學大家田余慶先生。
一次,李開元回母??赐飸c余。田先生問他最近在忙什么,他如實匯報,說自己正在寫《歷史學原理》,在思考“歷史學的時間到底是個什么東西”。田先生聽罷,慢悠悠地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彼S后講了胡適晚年把全部精力投入《水經注》,一做就是十幾年,一心想搞清楚清代的學術公案——戴震、趙一清和全祖望到底是誰抄襲了誰?!八f,如果胡適晚年不是把全部精力投入到這上面,可能會有更大的成就?!?/p>
“田先生說話是很含蓄的,他其實是在敲打我,說我再這么下去,可能是走了歪路?!?/p>
他逐漸清醒過來。剛好這個時候,他的人生也處在谷底,先是大病一場,然后回國任教的計劃也遇到波折,他一個人在遙遠的日本鄉下居住,事業、生活方方面面都不太順心??鄲炛?,他對自己的人生進行了一次重新回顧。
他問自己當年考進歷史系是想做什么?——“高考恢復后進了北大,我是決心來學習當司馬遷的?!钡冗~進大門,他才明白:原來歷史系并不培養司馬遷,而歷史學者也不寫歷史。
“為什么今天的歷史學家只做研究、寫論文,自己不寫歷史呢?”李開元曾直接或間接地向田余慶、周一良、鄧廣銘這三位他敬重的師長請教過這個問題。
“田先生說是因為我們還沒有準備好。周先生說我們的文章就不是給普通人讀的。鄧先生,我不敢直接問他,但我默默關注,他最看重的學術成果是‘四傳二譜’(《陳龍川傳》、《辛棄疾(稼軒)傳》、《岳飛傳》、《王安石》和《韓世忠年譜》、《辛稼軒年譜》),他其實是寫歷史敘事的?!?/p>
經過一番徹底反思,他在2002年做出一個決定:離開學界主流,自我放逐,破釜沉舟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我不管了?!彼麤Q定重新讀書,重新思考人生,重新審視歷史學,摸索出一種書寫歷史的新形式。
再次研讀《史記》后,他給自己打出一面旗幟——“打通文史哲,師法司馬遷”,為歷史學收復敘事的失地。
1980年,李開元和同班同學趙國華在北大26樓
從書齋到田野,從研究到敘事
李開元第一趟歷史行走的目的地,是漢高祖劉邦的老家豐縣和沛縣。
在如今江蘇徐州的豐、沛二縣,他和當年尋訪到此地的太史公一樣,聽聞了當地的民風民俗,以及有關漢高祖的種種傳說。尤其是云霧橋遺址和兩塊出土的明、清時建橋碑刻,讓他一時浮想聯翩——這正是劉邦出生神話流傳的物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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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對:趙立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