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佩斯:觀眾每笑一次,就是我爭取人與人平等的一次勝利
編者按:
對于惹人喜愛的老藝術家們,我們常常懷著“這老家伙只要還能出作品就行”的寬容與善意,畢竟極少有藝術家的創造力跟年齡增長成正比。陳佩斯卻是一個偏差值:電影,小品,再到話劇,一次比一次更接近經典,經得住時間的檢驗。
他的話劇《驚夢》巡演到了第三輪。在一場又一場結結實實的演出中,《驚夢》成為近十年來最受好評的原創話劇。2022年10月,上海第二輪巡演時,我感到現場爆發出的掌聲與歡呼,甚至帶著絲絲憤慨。
故事說的是解放戰爭背景下,一個昆曲戲班的生死命運,以及兩軍背道相馳的選擇,幽默又悲涼,大氣也婉轉。戲中的悲憫與厚重,總讓人覺得這“應當”來自北京人藝這樣有著光榮傳統的大機構,而非陳佩斯這個“個體戶”——出品方大道文化正是由陳佩斯創立的。自從1990年代初成立中國最早集影視、制作、發行于一體的民營企業后,陳佩斯便自稱“文化個體戶”。
如果以豆瓣評分為參考——《驚夢》的執行導演陳大愚不大看豆瓣,他覺得那些用戶樣本太小太局限,評價再高也只是一小部分人喜歡而已——國內話劇的前三甲分別是北京人藝的《茶館》(9.4分),《驚夢》(9.3分)、《戲臺》(9.2分)。其中,《驚夢》《戲臺》,皆出自陳佩斯與毓鉞的合作,一個導演、主演,一個編劇。
面對陳佩斯這位從業45年的老藝術家,我們嘗試探究他如何能夠佳作不斷。
年輕的戲劇人或許會說:“那是因為他是陳佩斯,他經歷過好時代,他有家底,他能不管不顧?!?br />
陳佩斯當然自知,他說自己的成就源于時代的垂青。除此之外,他總有好搭檔:演員朱時茂、導演王好為、攝影趙小丁,和編劇毓鉞。他還有一位被稱為表演藝術家的父親陳強,和一位與他在喜劇路上同行的兒子陳大愚。
但陳佩斯最難得之處,正在于他屢屢轉身,離開這些幸運,與所謂的“潮流”背向而行。他曾被時代垂青,卻主動跨過當下,一步一階向他堅信的藝術南天門走去。
(本文首發于南方人物周刊)
發自:北京
責任編輯:楊靜茹
陳佩斯、陳大愚父子在院子里擼榆錢
擼榆錢
2023年,北京人吃榆錢花的最佳日期是4月3日,鮮嫩清甜。早一日花骨朵還未舒展,晚一日便會雨后瘋長,老如菜葉。
陳佩斯在這天接受了我們的采訪,地點在他的大道戲劇谷,面朝溫榆河,背靠孫河郊野公園。但這天他更重要的事情是摘榆錢。榆錢樹高大,陳大愚踩著梯子擼高處,陳佩斯摘低處。父子倆擼了三棵榆錢樹的垂枝,引來鄰居圍觀。
“就現在,明天就不行了?!标惻逅箤︵従诱f,“梯子給你們,你們也弄點?!彼泻絷惔笥尥J?,又說,“分給客人一點?!?/p>
“嗐,人(家)不會吃這個?!标惔笥蘅戳宋乙谎?。他已知我不稼不穡,便在擼榆錢時向我科普了榆錢花和榆樹皮分別怎么吃,還繪聲繪色地說了小時候撿銀杏的故事,說他滿書包都是臭銀杏味。
這天之前,我斷沒想到陳佩斯父子這般好聊。采訪前,我見過陳佩斯兩次。一次在演出后臺,陳佩斯瞥見了走道拐角處的我,立刻要工作人員請我離開。我并非貿然闖入,而是在早前得到了劇組的允許,還掛上了工牌,但陳佩斯見到外人,便覺不妥。他后來在采訪里同我解釋,演出前有外人在,或有演員心不定,心思多了,演出狀態就會起變化。
另一次則是我在大道戲劇谷的辦公室里看內部視頻資料時,陳佩斯捧著保溫杯路過,瞄了我一眼。他胡子、眉毛都白了,身上泛出毛邊的深藍色帽衫,曾出現在兩年前的視頻采訪里,也出現在大愚拍的短視頻里。他對物質世界頗為鈍感,老搭檔朱時茂曾對媒體說:“陳佩斯有時候太不講究了,一雙布鞋穿五年,一雙襪子能洗了再洗,露趾頭了,還能再穿,很樸素,很艱苦樸素?!?/p>
這兩次短暫的打照面,讓我有些緊張。我擔心他接受采訪只是為了配合《驚夢》的第三輪巡演,其實內心里并不樂意。畢竟,過往關于陳佩斯的報道都有著拒人千里的標題:《事了拂衣去》、《陳佩斯:我經得住檢驗》以及《嚴肅男人陳佩斯》。
采訪伊始,陳佩斯剛坐下卻又突然起身,去搬了張長桌橫在我們之間?!皳Q個大桌子,你寫東西方便,”他說。
我突然想起12年前,有位記者寫自己與陳佩斯的碰面,似乎也是這樣:“他常用這種眼光斜視看人,在排練的時候突然朝我投來一瞥,吃飯的時候不經意盯我一下,甚至當我們并排走在路上他朝我說話時,也是這種眼神。起初我覺得那有點輕視的意思,后來漸漸察覺他只是在偷偷觀察,并無他意,甚至是帶點好意?!?/p>
大道戲劇谷的工作人員、他的老友,還有陳大愚都說,陳佩斯好說話,凡事都能商量著來,聽人勸。
但他一定有執拗的時候,就像他戲中的人物那樣。
硬邏輯
陳佩斯在我眼前打了個清脆的響指,叫我清醒點?!澳愫苛?,”他說,“邏輯關系是為了活命,才有后面的故事?!?/p>
他也糊涂過?;I備《驚夢》的劇本時,他以為故事里最大的事兒是新舊文化更替,是昆曲班子學唱新戲的波折。真到排練演出來,他感到這新舊文化沖突卻是最弱的驅動力。
“最重的是命,是活命?!彼f,“唱新戲并不是最重的,因為并不能因此生發出一連串的情節。是他們因為要活命,去尋找生路,才找到了新戲,是為了保住性命才答應唱山歌北曲,童孝璋(老班主)也不知道新戲是什么,接到手發現,完了,寸步難行,可不得了?!?/p>
“作為一個唱戲的人,你吃了人家的糧食,那人家點什么戲你就要唱什么戲,這是硬邏輯?!必广X說。
陳佩斯經歷過吃不飽。1969年,15歲的陳佩斯去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插隊?!梆I到每天腦子里都沒有別的事,就是想什么能吃?!彼柿讼驴谒^續說,“因為(每月)45斤糧食又沒有副食,又是強體力勞動,每天根本不夠。有時候女生省下一點,還給男生,一個班幫助一個班,就那么互相幫助一點。我們(男生)在脫坯的時候,多幫她脫幾塊?!?/p>
年輕的陳佩斯在內蒙古沙漠地區接受了愛的教育。春耕拉犁,牲口少,主要靠人。農地是膠泥土和沙子混成,一頭牛都破不開土,得一頭牛加兩個年輕人拉偏套。沒有牛的時候,四個小伙在前拽,麻繩勒破肩膀,腰彎到臉貼地,汗透衣衫,往肚里灌水,再出汗。沒人偷懶,因為多出一分力,就是對別人的一分愛,得靠大家一起拼命才能完成。
“在極端困苦的環境下,一個人活不成,人人都互相幫助,必須一群人共同去完成目標,一點點活下來?!标惻逅拐f,“所以那種人性的光輝,我也沐浴過。而且在那里頭,把我們打造成特別的好人,離開那兒以后,你見不到那么多好的人?!?/p>
1973年,陳佩斯返回北京。他聽不慣空話假話套話,看不慣口不對心說廢話的人。四十多年后,有人問他,你是不是一直都沒適應?他不置可否。
“你會對人失去信心嗎?”我們問他。
“不會,因為我看過好的?!彼麛蒯斀罔F回答,“這么多年苦難的生活歷練之后,當我們都成了一群很好的人,我發現那種善良的東西,是最有力量的?!?/p>
所以盡管《驚夢》是個真正的悲劇,陳佩斯卻在嚴肅地、有分寸地、一環扣一環地制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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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對:趙立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