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爾罕·帕慕克:我希望我的故事帶點童話色彩
他的小說中對他者的想象力,在今天分裂的世界尤其可貴
(本文首發于南方人物周刊)
責任編輯:周建平
略帶粉色的瘟疫小說
土耳其作家奧爾罕·帕慕克認為世界上已經有三本足夠優秀的瘟疫小說了,它們依次是丹尼爾·笛福的《瘟疫年紀事》、亞歷山德羅·曼佐尼的《約婚夫婦》和阿爾貝·加繆的《鼠疫》。它們的共同點之一在于,作家從未經歷瘟疫或流行病,卻都寫出了偉大的瘟疫小說。帕慕克想,我是不是可以成為第四個?
為此他40年前早早動身。1983年,31歲的帕慕克在第二部小說《寂靜的房子》里構思了一條支線,歷史學副教授法魯克郁郁不得志,沉迷酒精。夏日重訪祖母,他順道去縣檔案館查找關于瘟疫的歷史資料,找到的卻是一些瑣碎的生活記錄、鄰里糾紛、訴訟、貿易、土地稅務。法魯克開始思考歷史與小說的關聯,一次午后散步時妹妹問他要去哪里,他脫口而出:“瘟疫之夜和天堂之晝?!本o接著,1985年,帕慕克在第三部小說《白色城堡》中花小篇幅再提瘟疫,并且讓來自威尼斯的學者“我”和土耳其占星師霍加——兩位主角隱喻了東西方文明,他們外表酷似,最后甚至互換身份——共同抵御了它。
這兩本小說前者被翻譯成法文在歐洲出版,后者則獲得美國外國小說獨立獎,為帕慕克贏得了國際聲譽。在長期以西方為中心的世界文學中,他被視為一顆東方的新星。
2016年,距帕慕克獲諾貝爾文學獎已過去10年,64歲的他開始了第三次嘗試。在名為《瘟疫之夜》的新小說里,帕慕克采用女性視角,事無巨細、略帶詼諧地描述了一場1901年發生在奧斯曼帝國小島上的腺鼠疫,瘟疫中的小島逐漸與外界切斷聯系,在混亂中誕生了一個新興民族國家。
他漫長的五年寫作進行到第四年時,世界忽然進入新冠大流行時期。帕慕克在寫一本關于瘟疫的書——這件事原本被朋友們取笑為過時和無人問津,“現在誰會去看一本關于鼠疫的小說啊?!迸笥褌冋f——一下子變成了熱門新聞,尤其在《紐約時報》發表了一篇名為《“瘟疫小說”教會了我們什么?》的帕慕克新隨筆后,全世界都知道了,一位諾獎作家正在寫一本與全世界災難有關的小說。
大家都說他很幸運,“是的,也不是?!?023年4月中旬的視頻采訪中帕慕克對我說。他的一頭棕發已經花白,但仍然反應敏捷,談興甚濃。伊斯坦布爾陽光很好,因此向光的鏡頭里產生一大片光暈,光暈之外,就是滿墻滿桌的書、筆記本、檔案袋。
40年來關于瘟疫的思考、為寫小說所閱讀的退休奧斯曼帝國總督回憶錄、殖民時期孟買和上海的英國醫生報告都變得恰逢其時,他的郵箱里躺滿了出版商發來的郵件,催促他趕快完成手頭的小說??墒沁@多少顯得投機了不是嗎?以及,“作為一個從未經歷過瘟疫的作家創造一本偉大的瘟疫小說”這件事不就無論如何都無法實現了嗎?
2020年,帕慕克把正在寫作的小說推翻了80%。96歲的姑媽染疫離世后,他意識到自己也68歲了,處在一種神秘病毒的威脅之下,瘟疫帶給他的恐懼,他將帶給筆下每一個人;同時他刪掉了很多經過研究才寫出來的隔離、封控段落,因為讀小說的人都會知道它們是怎么回事。
最終,他希望小說在這樣一種氛圍中進行:我們既在搖搖欲墜的奧斯曼帝國尾聲,又在充滿不確定的21世紀;既漂浮在東地中海小島,又定居在世界各地。
寫到這個年紀,帕慕克一邊不得不面對衰退的記憶力和精力——他發現自己寫的已經跟不上自己想的了,一邊仍每天待在公寓里寫他的長篇小說。他熱衷寫大部頭,《杰夫代特先生》近700頁,《我的名字叫紅》500頁,《純真博物館》近600頁,《我腦袋里的怪東西》500余頁,《瘟疫之夜》600頁,四十多年來坐在書桌前,充滿野心地、書寫狂般地每天寫上十多個小時。
不僅寫,還要畫。22歲以前帕慕克想成為畫家,為了寫作中斷30年,又偶然重拾。結果這回越畫越多,形成了一張《瘟疫之夜》中虛構的島嶼明格爾島的真實地圖,島嶼所處的位置、形狀、城市片區一一羅列其上。眾多人物輪番登場,又匆匆離開,唯獨島嶼越發清晰可見。
讀者、評論家們很早就發現了帕慕克小說中的奧秘:城市是真正的主角,以前是他的故鄉伊斯坦布爾,這次是明格爾島。用作中譯本封面的島嶼局部圖還描繪了晚霞、大理石民居、輪船和火焰,整個畫面籠罩在一片粉紅中。
“為什么明格爾島是粉色的呢?”
“也沒有那么粉色,應該說是略帶粉色的?!迸聊娇诵?,“我希望我的故事——非?,F實、戲劇性的,充滿了死亡、威權主義、政治、酷刑、監獄、禁閉,非常殘酷的世界——帶點童話色彩,一點點甜蜜?!?/p>
他不是想寫一本讓人害怕的小說,而是不知何故想創造一個甜蜜的天堂般的島嶼,讓人想要永遠生活在那里。
2021年,《瘟疫之夜》問世,很快被翻譯成36種語言。
《紐約客》刊登了評論家詹姆斯·伍德的文章,稱贊帕慕克對虛構島嶼的癡迷使它像記憶宮殿一樣閃閃發光,其效果令人眩暈,既有飄忽的后現代感,又有堅實的現實主義效果?!罢啃≌f給人一種輕微的陶醉感?!闭材匪埂の榈聦懙?。但也有評論家批評帕慕克的女性視角不過是種擺設,或者像小說家孔亞雷那樣直言:如果不是帕慕克,誰會聽你啰啰嗦嗦講這些。
2022年底,在北京,譯者宗笑飛感染新冠,也是那時候她開始閱讀《瘟疫之夜》。好幾次她不得不停下來,因為共鳴而情緒激動。這種共鳴有時候是悲傷,更多時候是發現,原來人類在面對瘟疫時的感受、處理難題的方式甚至最后接受災難的過程都是相似的。
我們是相似的。如果不是相信這個,帕慕克就不會成為一個小說家。
“別擔心,我不會進監獄的”
不過你們知道的,不是所有人都相信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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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對:趙立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