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磊:獵藥病人引發的震蕩丨世界漸凍人日特稿

確診漸凍癥后,京東集團原副總裁蔡磊迅即投入藥物研發,成為部分人眼中挑戰這種罕見病的“天選之子”,患者將其引為同路人,視作精神支柱。但在身體消耗的同時,蔡磊面臨著人力、經費、智識和資源的亟待填補和更新,更大的空白來自社會的理解:他自認一心為公的創業行動,遭遇各種誤解、質疑甚至詆毀。

對罕見病新藥研發的挑戰,在蔡磊初次涉足的醫藥領域蕩起漣漪,激發起基礎科研、臨床、監管、醫保等多個領域從業者的思考:如何突破罕見病藥物的研發險阻?怎樣兼顧關照罕見病人的社會責任和企業生存及盈利的商業邏輯?是否能創造某種新的模式,讓整個產業鏈更加順滑、健康,真正做到以患者為中心?

在西西弗斯式的精神感召之外,蔡磊的“抗凍之舉”還在不斷帶給社會多重啟示

(本文首發于南方人物周刊)

發自:北京

責任編輯:陳雅峰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梁辰/圖)

退化

“昨天我又嗆咳了,差一點人就沒了?!?023年5月31日,蔡磊告訴《南方人物周刊》記者?!拔椰F在連水都不敢輕松喝?!?/p>

屬于“神經退行性疾病”的漸凍癥(ALS),意味著患者的身體機能退化不可逆。這種“退行”,在2019年前后尚以半年左右為單位,如今加速為月甚至周,作用于蔡磊的身體。

2023年5月9日,第一次出現在本刊拍攝團隊面前的他,兩只胳膊垂落在肩膀邊,手在衣袖里晃動。走路看似自如,其實也有點邁不開步子,雙腳像在地面拖行。

“我這邊早就脫臼了?!彼醚劬Τ沂疽庥壹?。兩年多前,他肩膀與手臂連接部分的肌肉便已經如酵母面包,一捏,便軟塌塌地陷下去一個坑。

蚊子爬到臉上,沒法趕。去衛生間這樣的行為,要拆分成幾十個動作,把每一個步驟轉成語言交代給生活助理(阿姨)。

2023年初,10個手指中唯一還保留些微功能的只剩右手食指,但也無法完成像抬手指頭這樣的動作。如今,每次操作電腦,都需要讓阿姨把他右手放在桌面鼠標上,靠腳踩踏板,配合桌面鼠標來工作。一次放不精準,就得再放。

一個月后再見面,他說話喘息越來越頻繁,有時需要請他重復兩三次,才能聽清楚他的吐字。

糯米、花生,他不怕,他怕粉末狀的東西,也怕水?!耙驗榧∪鉀]有力量,喝水的時候沒法良好地閉合氣管,特別怕嗆咳?!彼幸庾R地減少喝水、吃飯。實在渴了,就請阿姨給他端水,用玻璃吸管喝一點。

外出下臺階或者緩坡,他會請周圍的人(阿姨、助手或者任何他能叫到的人)扶住他?!八に朗俏覀冞@個病到后期最常見的死法之一。一旦碰到個坎兒,沒法用手抱頭,只能眼看著自己砸到地上?!?/p>

一個素來雷厲風行、擁有強大掌控力的人,如今任何動作都要依賴他人,難受嗎?

“不難受,早就預料到,這不重要。主要是身體惡化,讓我工作能力變得越來越差,這是我最在乎的?!?/p>

按他目前的病程進展,早就該做胃造瘺(通過腹壁外管道輸入營養液至胃腔進食)了?!耙坏﹩芸葘е路窝?,就沒命了。為了保命我也應該胃造瘺了?!?/p>

可他不想?!斑@樣我就不能出門和工作了。我連打盹都不行?!彼ǘǖ貜娬{?!傲艚o我可能只有不到一年的時間?!?/p>

“百慕大”

“異想天開?!薄巴耆豢赡??!?/p>

自從蔡磊宣稱要自主研發ALS治療藥物,他不斷聽到這類聲音,也包括他學藥學出身的妻子段睿。

神經科學領域專家認為,導致認知功能障礙的AD(阿爾茨海默癥)是主管學習和記憶的神經元損壞,雖然病人軀體可以自由活動,但卻丟了“靈魂”。而ALS(肌萎縮側索硬化)正好相反,病人的靈魂清醒,但由于主管運動的神經元死亡,軀體失去表達能力,要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走向死亡,因此又被稱作“漸凍癥”。

所以,當剛剛四歲多的兒子攥著自己的手,當同為病友的湖北省衛健委副主任張定宇給出擁抱,蔡磊能清晰地感應到和他們肌膚接觸,卻無法給對方回應,甚而只能回一個踉蹌。

近200年里,漸凍癥的致病機理如“百慕大三角洲”,詭譎難測。即便生命科學和基因治療等技術快速發展,絕大多數散發型ALS的病因仍然不明,不到10%的ALS亞型屬于單基因突變,致病機理也仍在尋找和“破譯”之中。

2021年中,蔡磊申請病休,逐步不再承擔他長期任職的京東集團副總裁工作。段睿說,蔡磊的病情似乎在“加速變差”,實際上是勻速發展。

“它的發展是線性的,但外在表現不是。病人的神經(元)是一個一個死,但只有當少到只??偭康募s40%,你才有感覺。就好像100根筷子撐著一個平臺,它是一根一根勻速倒掉的,但可能倒掉60根你才有一點自知,好像它歪了?!?/p>

“但現在也沒辦法知道蔡磊(的平臺)還剩多少根筷子?”

“沒有,如果能知道,這個病就能實時監測了?!?/p>

目前,蔡磊日常進食和飲水都要在生活助理的幫助下進行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梁辰/圖)

使者

有業內人士把ALS的致病過程稱為“針對運動神經元的謀殺案”。如果能看到“案發現場”,弄清元兇和同謀,就像獲得了科研的指南針?!疤桨浮钡年P鍵線索之一在于,在患者去世后取出腦/脊髓組織(注:通常腦庫僅收集全腦組織,但為了ALS研究需要同時留取脊髓組織),將切片進行神經病理分析。

位于杭州的國家健康和疾病人腦組織資源庫(簡稱“國家腦庫”)始建于2012年,屬于非營利性機構。經過十年左右的建設,中國還成立了多家共同發起的中國人腦組織庫協作聯盟,目前共收集了千余例樣本,但直到幾年前,罕見病的標本不過寥寥幾例。

“誰也不敢說這句話?!睒I內人士坦承。

這句話指的是:您愿意捐出自己的腦/脊髓組織嗎?

在中國的文化里,對死亡的探討素來諱莫如深。而科研者和患者之間聽不到彼此的需求,患者也不免對“實驗”帶有戒備?!搬t生的天職是要提供治療。和氣息尚存的患者談論捐獻遺體和組織,意味著宣判醫療無能?;颊咭矔X著你要拿我的器官,是不是要賣錢做工具,要拿我去出名圖利?”受訪者們直言。

大腦是在人去世后自溶最快的組織。原則上,需要在捐獻者去世后12小時內完成取材全過程。捐獻者生前必須與家屬及腦庫談妥,簽署捐獻同意書。去世后家屬及時開具死亡證明,并在第一時間通知腦庫,將遺體送到腦庫實驗室完成解剖,取出腦與脊髓組織。

取出腦和脊髓組織是專業度很高的操作,一般都由病理科的醫生或解剖系的教授等資深團隊來完成。但整個過程依然充滿變數。新冠疫情期間,山西一位患者家庭表達了捐獻意愿,但囿于業內規定,120車輛不拉遺體,殯儀館的車也只能往返于逝者去世地和殯儀館之間。最終是蔡磊團隊聯系中國器官移植發展基金會,幾經周轉聯系到了太原人體器官獲取組織(OPO)協調員,將患者的遺體運送到山西醫科大學收取腦組織樣本,才算圓滿。但OPO僅限于在同一地區進行運輸作業,其車輛也不能跨省跨市運送遺體?!罢f句極端的話,想做好事,卻似乎還得‘找個對的地方死’!”一位知情者慨嘆。

有充滿愛心的捐獻者不僅提出捐獻腦和脊髓組織,還希望能捐獻其他器官或組織,譬如角膜?!跋窠悄み@樣的組織是救活人的,倫理上當然優先于致力于科研的腦組織捐獻。即便腦取材要爭分奪秒,卻需要尊重這樣的優先次序。因為這也是逝者的大愛?!眳⑴c過腦組織捐獻的人士表示。

2022年9月,蔡磊召開媒體見面會,宣布自己將在逝世后捐獻遺體(特別是腦和脊髓組織),以此推進漸凍癥科研——他將這稱為“打完最后一顆子彈”。張定宇等千名漸凍癥患者也表達了相同的志愿。

一千多個同意捐獻的患者或家屬(正常人的遺體和腦組織也可用于漸凍癥科研),有不少都是蔡磊一個一個電話懇談下來的。有欣然應允的,更多人經歷過漫長的遲疑,與家人的沖突,磨合,同意,或反悔。

截至2023年1月,漸凍癥患者遺體捐獻已完成9例,成功保存腦組織和脊髓組織8例。之后不到半年,這個數字已突破兩位數。

“看起來完成捐獻的數量很少,但你知道每一個數字意味著什么?”蔡磊問我。

“意味著生命的消失?!彼醋源??!八麄兌际怯⑿??!?/p>

5月下旬,他前往位于杭州的國家腦庫參觀。對著那些盛放捐獻者腦組織的器皿,他久久說不出話。獻花時,弓著的背發出微微的顫動。

一周之后,當我們坐在工作室院子里談起腦庫之行,兩行淚水忽地從蔡磊眼眶里滴到面頰,習慣了低聲言語的喉腔里,罕有地爆出長達十幾秒的嗚咽。

“幫我拿點紙巾?!辈汤谡f?!拔遗卵蹨I。它會蜇我,特別疼?!?/p>

器皿上沒有標明捐獻者的姓名,但蔡磊說他心里知道是哪些人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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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對:趙立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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