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家班4人記

柏林獲獎后,賈樟柯在《南方周末》發表了一篇文章《業余電影的時代即將到來》,引起很大關注?!爱敃r拍電影對圈外人來說還很神秘,但DV不太花錢,很多人都可以拍。后來證明,賈樟柯的判斷是對的,很多獨立電影是用DV拍的。成功的人是能看到未來的人?!鳖檷樥f。

1993年春天,沒能通過中央戲劇學院初試的上海高三學生顧崢有點沮喪。他想,在剩下的幾個月時間里再努力一把,估計還能考上個普通大學。

他決定在離開北京之前給父母打個電話。父母在電話里說,既然還報了北京電影學院,再等幾天考一考再說。顧崢于是去考北京電影學院。

當年去考中戲的還有個叫王宏偉的河南青年。他原本是安陽糧食局的會計,國家干部,鐵飯碗。受他搞美術的哥哥影響,王宏偉覺得不能就這樣在糧食局待著。他決定考大學,一邊工作一邊準備考試。

王宏偉同樣沒通過中戲的考試。他來到北京電影學院繼續考,人群中發現了在中戲遇到過的一個考生。這個考生來自山西汾陽,叫賈樟柯。

1993年9月開學的時候,顧崢、王宏偉、賈樟柯成為了北京電影學院文學系的大一新生。那一級文學系總共12個人,七女五男,號稱“七俠五義”。

5個男生里,顧崢是1975年的,賈樟柯是1970年的,王宏偉和另一個舍友是1969年的,還有一個“老大哥”是1965年的。“我有個感覺,他們來電影學院是來改變命運的。賈樟柯是學畫畫的,王宏偉是糧食局會計,還有一個銀行的職員,一個工廠的倉庫管理員。我那個時候還是少年,對未來沒有太多想法。”顧崢說。

王宏偉睡在顧崢的上鋪,熱愛打麻將,顧崢就是跟著他學會了打麻將。另一個宿舍的賈樟柯偶爾也來湊湊熱鬧。

“咱們要弄點實在的”

電影學院有一些觀摩課,周二放國外電影,周三放國產電影。“看國產電影的時候,大家是抱著起哄的心態去的,覺得那種電影和我們的生活沒關系。”顧崢說。

某個周三,照例是兩部國產電影,放到第二場,人基本上走光了。

那晚,賈樟柯、王宏偉和顧崢3個人坐在宿舍樓的防火樓梯里就著幾瓶啤酒聊了一夜。賈樟柯抽了很多煙,用山西口音說,“咱們要弄點實在的,得拍些東西。”顧崢說了些拍片的困難。他覺得,對他們這些窮學生來說,想拍電影像個笑話。王宏偉摔了個酒瓶,說,“不管,就是要拍。”

沒過多久,這3個人成立了“北京電影學院青年實驗電影小組”。

一天,賈樟柯從一家山東廣告公司接到一個拍廣告素材的活,對方付了1000元定金。這1000元可以租兩天攝像機,大家決定一天拍客戶的,一天拍自己的。終于有事干了!賈樟柯當導演,顧崢當副導演,王宏偉當制片,在北京街頭折騰了一天,拍出一部短片,叫《有一天,在北京》。

這部粗糙的片子沒鬧出什么動靜。

過了些時日,賈樟柯從他的老同學那里又弄到一筆錢。這次,他們決定拍農民工回家的故事,王宏偉扮演男主角王小山,片名叫《小山回家》。

《小山回家》拍出來以后在電影學院的宿舍里放過。多數人一聲不吭,不知該如何評論。顧崢說,“當時只有和賈樟柯住一個宿舍的王超說拍得好。”

賈樟柯決定把片子拿到校外放一放。在北大,《小山回家》引起了熱烈的議論,說好的、說不好的都不少。

1996年,大三了。“實驗小組”決定拍一部叫《嘟嘟》的短片,說的是大學生畢業前的那段光景。經費少得可憐。只剩100多塊錢的時候,擔當制片人的王宏偉某天早上消失了,直到午飯時間才又現身。100塊錢生了不少“利息”,那是王宏偉在麻將桌上苦戰一個上午的結果。

就在那年5月,香港《電影雙周刊》的記者建議他們去香港參賽?!缎∩交丶摇繁凰偷搅讼愀?。12月,《小山回家》在香港獨立短片及錄像比賽中獲劇情組大獎。

不知道電影節是什么

去香港領獎時,賈樟柯認識了剛工作不久的香港攝影師余力為——他的紀錄片《美麗的魂魄》也獲了獎。

余力為生于1966年,25歲那年出國留學,1994年從比利時INSAS學院畢業,學的是攝影。之前他在香港一家廣告公司工作。當時,香港電影正處于低谷中,余力為沒什么工作可干,只能在一些片子——比如在王晶的一些三級片——中做做攝影助理。

“整個90年代香港好多片子是10天就拍完的低成本類型片,像三級片、鬼片、恐怖片。整個工業滑落太快,就只能把成本降低,那是很黑暗的時期。”余力為說。

在等待中他獲得了香港藝術發展局的輔導金,到北京拍了《美麗的魂魄》。這部紀錄片是說北京流浪藝人的,他想借此了解當代中國的情況。

他一直對大陸很感興趣。他父母曾在1960年代來大陸求學,“文革”前回到香港。小時候他能在家中看到《人民畫報》。“里面的圖片色彩飽和,跟我在香港看到的東西很不一樣。這讓我對大陸有種好奇。”

他和賈樟柯很快開始了合作,拍攝第一部故事長片——《小武》。賈樟柯又找到了顧崢和王宏偉,說要拍一部真正的電影。這次他們有20萬的投資。

這時離畢業還有4個月,他們想著把這部作品作為畢業紀念。

拍《小武》的艱難,余力為至今印象深刻,但他又覺得非常享受——條件差的情況下保證質量是很可貴的。“我經常對學生說,不能說拿個小機器、拿個DV就可以隨便拍。沒錢就草草了事?用1塊錢拍出10塊錢的東西那才了不起。”

面對著黃土地上的汾陽,他試圖從他對大陸1970年代的記憶里找到拍攝的感覺。“1972年我跟父母到過廣州,那里的燈光給人的感覺是黃綠黃綠的。”于是,汾陽也變得黃綠黃綠的。

1998年,《小武》獲得了參加柏林電影節的機會。

“很多人說賈樟柯是為電影節拍片,其實他當時根本不知道電影節是什么。”顧崢回憶。在柏林沒人認識這個陌生的導演。他們幾個人印了一些邀請函,到各個酒店去發。賈樟柯那些天有些焦慮,擔心評委們選中另一部送到柏林的中國獨立電影。“那是部拍同性戀的片子,他懷疑外國人是不是會對這樣的題材更感興趣。”

余力為和賈樟柯住一個房間。“當時對所有東西都很陌生,亂打亂撞。遇到出價很低的片商,我們已經認為是好事情了。當時我們連銷售代理這個概念都沒有。”

最終,《小武》反響不錯,在電影節的“青年論壇”得了獎。

“《小武》獲獎我沒什么想法,只是覺得在這個行業有了一個作品。高興是高興,但不至于驚喜,可能跟自己的年齡有關系。”王宏偉說。

顧崢很高興,向賈樟柯要了5盤相質很好的錄像帶,都是從母版上拷下來的。結果,這5盤錄像帶一年多也沒人借去看過。后來賈樟柯引起關注,那5盤錄像帶不知道被誰借走了,再沒有還回來。

“當時看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后來大家都說好。”那會兒顧崢已經失去判斷力了,他跟賈樟柯一塊剪片子,至少看了十幾遍,人都麻木了。

柏林獲獎后,賈樟柯在《南方周末》發表了一篇文章《業余電影的時代即將到來》,引起很大關注。“當時拍電影對圈外人來說還很神秘,但DV不太花錢,很多人都可以拍。后來證明,賈樟柯的判斷是對的,很多獨立電影是用DV拍的。成功的人是能看到未來的人。”顧崢說。

拍到外部條件沒法支撐

《小武》是一個重要轉折點。獲獎之后,賈樟柯很快找到了第二筆錢。

其實剛上大學時賈樟柯就向顧崢提過《站臺》的故事構想,說這是他最想拍的片子。顧崢記住了這件事。準備考研時,他發現英文platform還有“黨章”的意思,就告訴了賈樟柯。賈樟柯為這個詞的復義感到高興。

《站臺》的籌備遇到很多曲折,等到有了些樂觀的消息,賈樟柯開始去挑演員。

1999年,從北京舞蹈學院畢業后回到太原師范學院當舞蹈老師的趙濤,遇到了來學校挑選演員的賈樟柯。趙濤見怪不怪,她在舞蹈學院經常碰見這樣的事。“經常有人跑來,說我是什么什么導演,想請你當演員,然后我們笑一笑,他們拍一些照片就走了。”

賈樟柯原本要從趙濤的學生里選演員,結果卻發現了趙濤。

“我覺得挺好啊,就是做一件事嘛,也沒覺得很興奮。”趙濤當時沒把這件事特別放在心上。直到就要進劇組了,她才告訴父母有人請她去拍戲。

《站臺》拍完之后,趙濤沒怎么看。幾年過去,回頭仔細去看這部片子的時候,她從頭哭到尾。“這時候我才理解了當中的那種情感,才明白那首歌代表了什么?!墩九_》是那么好的一部電影。”

顧崢覺得《站臺》寄托了賈樟柯的許多個人情感。“《站臺》里有場戲很怪。有一個溫州發廊,南方的溫州人來了后,也不理發,每天就去那個地方待著,因為只有在那兒才能聽到鄧麗君的歌。那場戲拍了五六遍,換了四五個地方,他都不滿意。”顧崢覺得,對那個環境賈樟柯有特別深的記憶,所以他每次拍都覺得和小時候的感覺不一樣。

直到最后,賈樟柯還是沒找到他的那種感覺。

有一次顧崢要去外地,穿越呂梁山區,經過一個縣城。那時已經是2000年了,那里所有人穿的都是80年代的衣服。“這讓我看到了另一個中國。賈樟柯說北京和上海是中國的盆景,不是真實的中國。到了那個縣城,我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

做副導演最怕臨時變動,而賈樟柯的特點是追求完美。一次到一個煤礦去拍戲,賈樟柯覺得人太少了,大冬天,零下十幾度,對顧崢說,去給我找30個農民來。“那里方圓50公里內都沒什么活物,我當時都快瘋掉了。有的導演會想折衷辦法,折衷辦法往往不是好辦法。他對自己狠,非得拍到外部的條件沒法支撐才收手。”

拍了《站臺》后,趙濤開始大量看電影。小時候她認為除了家人,世上的其他人跟她沒什么關系。電影改變了她,她開始關心人。以前她冷漠而不擅于表達,跟陌生人相處會有緊張感。一次記者問她是做什么的,她說了句“我是演員”后就再也不說話了。“現在想想很奇怪。”趙濤笑著說。

誰還會關心好人?

賈樟柯的鏡頭開始移到大城市。

拍《世界》時,趙濤回到了她曾去跳過舞的世界公園。她在那里生活過一年多,那是一段美好的記憶。重返此地,讓她感到奇怪的是,那里的一切幾乎都沒變,“賣票的阿姨都還是原來那幾個”。沒有變化是可怕的,就好像一年到頭跳同一支舞。

學舞蹈的日子給趙濤留下了許多不愉快的記憶。小時候她經常被老師拿教鞭抽,一抽就是兩指寬的血痕。舞蹈學院畢業后,當趙濤也成為老師,她看到學校里那些更老的老師,仿佛現實就站在自己面前——那是二三十年后自己的樣子。

“大學生活非常安逸穩定,把人磨礪得像個圓球。沒有任何想法沒有任何想象力,就是按部就班工作回家,把人的斗志完全磨掉。整天在勾心斗角的環境中,今天這個要評職稱,明天那個要評職稱。”

她說在電影里她找到了自己的表達方式。那種感覺就像河流一樣,慢慢地流淌慢慢地訴說。

“坐在威尼斯的電影院里看這部片子的時候,我第一次沒有看自己。以前看電影,我會注意我出來時是什么樣子,會關心一些細節。那次我不覺得是表演,那完全就是生活。要你演一個千百萬人中找不出的角色其實挺難的。”

《三峽好人》為賈樟柯贏得了金獅獎。趙濤說,在歐洲看到人們排隊買《三峽好人》門票的時候,她的眼睛濕潤了。

騎著金獅回來的《三峽好人》在中國的電影院里被《滿城盡帶黃金甲》擠了下來。賈樟柯當時說了一句話:在這樣崇拜黃金的時代,誰還會關心好人?

對于《三峽好人》在電影市場的遭遇,余力為認為:“歸根結底,我們的電影工業還不成熟,很多方面有壟斷性在里頭,對整個工業不是個太好的事情。不能一年只靠三四個大片支撐票房!”

顧崢說,商業電影和藝術電影各有各的生存方式,賈樟柯這種風格的電影,票房上很不理想。“沒票房不代表沒價值,他的電影反映一個國家一個時代。”但他也覺得獨立電影不能一成不變,“大家總有一天會把原來認為成功的片子全看煩的。為什么昆汀·塔倫蒂諾這么成功?他有新的東西。不要因為某個片子得了獎而去拍個一模一樣的。獨立電影本來就鼓勵創新,拍獨立電影都不創新就奇怪了。”

王宏偉非常同意編劇蘆葦說的一點:我們對類型片的研究太不夠了。“類型片符合電影的規律,應該鼓勵各種類型片。”

10年之后

余力為最近有點感冒,但還惦記著他導演的《蕩寇》的后期改動。這些年他既做攝影也做導演,做攝影更多些。和不同導演合作讓他很享受:許鞍華、賈樟柯、王家衛……他能從中感受到不同的趣味。

趙濤拍《三峽好人》前完全離開了學校。有5年的時間,她是邊當老師邊拍戲。“我其實一直想平衡兩者的關系,但一直沒有平衡好,請假都請了兩年半,怎么能教好他們呢。我拍完戲后經常給他們補課,天天補課還是彌補不了。在太原和北京來回地跑,自己和學生都很累。演員沒做好,做老師也沒盡到責任。”

王宏偉現在做演員的同時還做自己的紀錄片,拍收割者的勞作:每年固定路線、固定的人,從河南往北走,一邊走一邊收割。他已經拍了4年。“慢慢做,算紀錄中國社會進程很小的一個部分,表現中國農業的變化和中國人生存狀態的變化。”

他現在很少打麻將了,大家都很忙,一年也打不了一兩次。

去年賈樟柯在威尼斯電影節參映的一部短片叫《河上的愛情》,講的是大學同學畢業10年之后的聚會。到前年,北京電影學院93級文學系的同學差不多畢業10年,距離《小武》的拍攝也是10年。“也算是個紀念吧。”

王宏偉回家鄉的時候聯系過糧食局的老同事,他們過得很不好,許多人下崗了。

2001年,顧崢考上了博士。畢業之后,他在自己當初沒能考上的中央戲劇學院當老師,教學生如何做編導。從那之后他開始遠離劇組。

“我也寫寫劇本,有的導演說你要不要去現場看看,我絕對不去。劇組亂哄哄的,煩死了。我覺得做老師挺好,看看書寫寫東西更合適我。不過當初和賈樟柯他們在一起的經歷教給了我很多的東西,我一輩子都感激他。”

顧崢講課時會提到賈樟柯,學生很愛聽,他們想從這樣的傳奇里得到一些激勵。但他講得不多。“這條道路他走了,別人就不要再走了。模仿另一個人絕對不可能再獲得真正的成功。”

“有些人丟硬幣總能丟中正面。我有時候想賈樟柯為什么每次都能丟中。在面對每一次抉擇時他判斷得非常好。”顧崢說,“某些情況,有的人也許妥協了,賈樟柯不妥協,他覺得自己可以堅持下去,結果證明他是對的。”

最近一次見到賈樟柯,是去他辦公室看《二十四城記》。他覺得這些年賈樟柯的休息時間越來越少了。“每次看到他都是挺疲倦的樣子,我總提醒他注意身體。”

現在他的學生有90后的了。“1990年出生的人現在正好18歲。”顧崢算了算,和他當初進電影學院是同樣的年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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