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美國人懂一點唐詩……”——專訪宇文所安
“不管哪個國家,包括德國、美國在內的漢學家,我們只能夠數一數一只蒼蠅有多少腳。他是真正的漢學家,他在天上,我在地上?!?br />
“現代中國似乎有這樣一種想法,認為西方的文學是講述普遍人性的東西(所以人人可以理解),中國古代文學則僅僅屬于古代,而且僅僅屬于中國古代。這是一個陷阱”
宇文所安,本名斯蒂芬·歐文。1946年生于美國密蘇里州圣路易斯市,1972年獲耶魯大學東亞系博士學位,
隨即執教耶魯大學?,F任教于哈佛大學東亞系,是唐詩研究領域首屈一指的美國漢學家
哈佛大學東亞系所在的燕京樓是一座古色古香的小樓,兩個白色石獅子分立大門左右。在這幢建筑里,有一個排風扇呼呼作響的房間,這就是漢學家宇文所安的辦公室。哈佛大學規定不能在室內吸煙,但是宇文所安卻是例外,校方不僅默許,而且給他裝了排風扇。手執煙斗的宇文所安振振有詞:醫生說煙斗比煙葉的危害要小。
這間不大的辦公室里,書架上擺滿了書籍,其中以中文書籍為多,生活在故紙堆中的宇文所安就是在這里度過了一個個春夏秋冬。
宇文所安原名斯蒂芬·歐文,1946年生于美國密蘇里州圣路易斯市,1972年以博士論文《韓愈與孟郊的詩》獲耶魯大學東亞系文學博士學位,隨即執教耶魯大學,1982年應聘哈佛大學,任教東亞系、比較文學系,是唐詩研究領域首屈一指的美國漢學家。
德國漢學家顧彬在接受記者采訪時,對宇文所安贊揚有加:“斯蒂芬·歐文排第一,他是惟一可以和歐洲人一樣思考的美國漢學家,惟一一個,連他的英文也不是一個美國人的英文。他的新思想特別多,他會開拓一個新的方向。不管哪個國家,包括德國、美國在內的漢學家,我們只能夠數一數一只蒼蠅有多少腳。他是真正的漢學家,他在天上,我在地上?!?BR> 研究了一輩子唐詩和中國文學的宇文所安興致最濃的莫過于談論唐詩了,每每說到興起,他就起身從書架上抽下一冊唐詩,找到要解讀的原詩,用漢語大聲朗讀起來。
對古漢語癡迷的宇文所安在日常生活中使用的也都是文縐縐的詞語。宇文所安的夫人、同為哈佛大學教授的田曉菲說過宇文所安的一則趣事,有一年,夫妻倆回天津看望田曉菲的父母,聊天的時候,宇文所安習慣性地把 “密西西比河”說成“密西西比川”,岳父母愣了半天才鬧清楚洋女婿說的是啥。
采訪中途,宇文所安起身去接電話,掛了電話之后抱歉地說,由于擔任比較文學系主任,行政事務纏身,也因此減少了許多聽音樂的時間。剛才在電話中談的是準備從其他學校挖一個教授過來的事?!安贿^還好,系主任的任期一共兩年,現在已經是第二年了?!庇钗乃舱f。
宇文所安:“《追憶》是嘗試把英語散文(essay)和中國式的感興進行混合而造成的結果”
恢復驚喜的一種方式
南方周末:您寫《初唐詩》的時候剛剛30出頭,怎么會想到一開始就把研究方向放在唐詩上?全部讀完《全唐詩》,中國人未必都有耐心的。
宇文所安:很難說。讀了一些唐詩,很喜歡,就是這樣開始的吧。
南方周末:關于唐詩的三本著作花了多長時間?
宇文所安:具體寫《初唐詩》是兩三年時間,最重要的是做時代研究,花的時間很長。
南方周末:我覺得您的著作是對唐詩的一種新的解讀,其中提到文學史對李白與杜甫的價值判斷不是同一個時代的標準,這個觀點是怎么得出來的?
宇文所安:以往有一種傳統的文學史的寫法,包括歐洲的傳統文學史都是這樣,就是說文學史是由那些偉大作家的名字貫穿而成。但實際上,我們寫文學史是為了理解這些偉大作家是如何出現的,以及偉大作家出現的社會條件和文學的語境。
舉個例子,王維的《過香積寺》在唐詩三百首里非常有名:“不知香積寺,數里入云峰……”現在很多的唐詩選本都要選這首詩??墒沁@首詩從頭到尾都沒有提到這個寺廟的建筑,到最后“薄暮空潭曲,安禪制毒龍”,還是沒有提到建筑??墒悄阕x同時代的其他一些詩歌,你讀上一百首兩百首,你會發現所有的詩人寫到寺廟時,都會談到寺廟的建筑、建筑中的壁畫什么的,以這種意象激起你向佛的心理,等你看完這些詩,再看王維的詩,你會驚喜地發現:他完全沒有談到寺廟的建筑物質的存在,完全是空的。不看那兩百首詩就不明白王維這首詩的妙處,你剛才問到怎樣在讀中國古典文學作品時感動驚喜,而不是倦怠,這就是恢復驚喜的一種方式。
南方周末:您在很多方面對王維詩贊賞有加。但是中國傳統的古典文學研究是把王維定位在一個隱逸的山水詩人的位置上,并沒有放在特別的高度,在詩歌技巧上也沒有給他太高的評價。除了剛才您說到的這種驚喜之外,還有什么東西打動了您?
宇文所安:我對那種排座次的做法不是很認同,比如什么李白第一,杜甫第二等等。我是非常喜歡王維的,他不是一個真正安靜的詩人,卻是一個用很大力氣讓自己安靜下來的人,就像“安禪制毒龍”這樣的詩句,反倒顯得他特別有力量。再比如描寫一次日落、一只飛鳥落下的時候,一般人是以太陽為參照物的,因為太陽是巨大的、是永恒的,可是王維那里的太陽卻是以鳥為參照物的,“落日鳥邊下,秋原人外閑?!保ㄍ蹙S《登裴秀才迪小臺》)
王維的《輞川集》運用了很多很有地方特色的字詞,而且我從來沒有看到其他詩人使用過。其實也是一種歷史感,要知道一個詩人的好處的話,真的要看歷史,要看傳統,因為有時你看一個人寫的東西,要看這個人的全集,也要看其他人的全集,也許我們現在看來很平常很普通的意象,把它放回原來的歷史背景下你會發現:??!這樣的寫法在他之前從來沒有人這樣寫過。
南方周末:您還談到王維是“克服技巧的技巧”。
宇文所安:比如《觀獵》“回看射雕處,千里暮云平”,人的視線向上,鷹的視線向下,王維的視線很有意思,在描敘的時候,他不是在人的視角上看景物,而且最后的視點是在很廣闊的一個空間,人的視線聚焦在射雕處這樣一個點上,但是這個點已經空了,什么也沒有了。打獵是對戰爭和暴力的一種模仿,這和打仗、和征服一座城池一樣,是在一種完美的控制之下,最后是歸于平靜,歸于空無。
不想給詩人排座次
南方周末:您還認為王維在運用文學傳統的嚴肅認真方面,僅次于杜甫,這應該怎么理解?在王維以前的傳統您指的是什么呢?
宇文所安:我所說的王維的這種傳統是一種宮廷詩、宮廷文化的傳統。拿他與李白對比的話,李白如果要通過進士考試取得成功幾乎是不可能的,因為他是一個局外人,他沒有從小生活在宮廷文化當中,所以他沒有那種宮廷詩寫作的環境,而王維從小浸透在宮廷文化氛圍里的,他繼承了這種東西,同時又把它變成了自己的東西。因為宮廷詩其實是很典雅的,很講究控制的。王維是繼承了很多宮廷詩的精工的東西,但又加入了很多個人的張力,這是很多宮廷的應酬詩所沒有的。而李白則是一個 “外人”。
南方周末:您在下筆的時候,有沒有為王維的被忽略抱不平,要恢復他一個應有的地位?
宇文所安:也不是說要給這些詩人排座次、給他們正名。他們都非常偉大,只是我們也許可以換一種眼光來看他們。
南方周末:我還注意到您非常喜歡李賀的詩,您覺得他的詩非常好翻譯,也非常漂亮。但是在傳統文學研究者看來,李賀的詩比較難懂,他是唐朝最具有現代性的詩人。
宇文所安:他的影響很大,在唐朝,甚至在宋朝的很多詞人也非常喜歡李賀。
南方周末:這是因為他的創造力嗎?
宇文所安:是的。
南方周末:我不知道您為什么會覺得好翻譯,他的詩里起承轉合很多。
宇文所安:這是因為李賀(詩)的意象很簡練明確,能夠容易地找到對等的英文詞來說明,而且比較少用典故。翻譯杜甫最難的是要找到對應的語氣,因為杜甫不同的詩有不同的語氣,但是李賀的詩所有的語氣都是一樣的,這樣就比較容易處理。
南方周末:您對李白的評價好像并不是很高。
宇文所安:這個不一定。我不是不喜歡李白,只是不偏愛李白。
南方周末:您有一個說法我非常贊同,您說李白除了詩歌才能,更重要的是他的個性對很多詩人是有影響的,比如喝酒。
宇文所安:李白是一個特別獨立的個體,王維特別想做一個獨立的人,但是他做不到。相對而言,李白是獨立不羈的,他總是四處游歷。知道他父親的名字嗎?李客,客人的客,客意味著他是一個 “外人”。
南方周末:從李白的身上您講到,詩人必須杰出、獨特。但我還是希望您能夠排一下座次,不是在文學史上,只是您的心目當中的詩人。
宇文所安:每天不一樣,每年也不一樣。首先應該是杜甫,還喜歡孟郊,也喜歡韓愈,王維也應該算一個。
不希望生活在唐朝
南方周末:在美國做漢學研究,是不是一件很寂寞的工作,別人不知道您在做什么,周圍的人也看不懂中文。
宇文所安:難言也,呵呵。在哈佛相對來說比其他地方要好得多,因為這里的東亞系有很多做中國文學研究的同行,但是跟比較文學系研究歐洲文學的學者交談的時候,我知道他們在做什么,他們卻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從這方面來說是很寂寞的。但是哈佛的東亞系還是比較大的,有的大學可能教中文的就一兩個人,那個可能就是真正的寂寞了。
在美國有一個好處,如果你跟美國人講中國文學,一切都是從頭開始。我父親是物理學家,他研究物理問題時強調要 “從頭開始”——不是從別人的研究成果開始,而是從一個問題的起點開始,每一個繁復的步驟都要搞清楚。但是在中國,所有人都知道很多所謂文學史常識,要辨析一個問題反倒不那么容易。從頭講起有一個好處,就是可以把問題想清楚。
南方周末:我看到一篇報道這樣寫道,您說,如果美國人懂一點唐詩,也許中美之間會多一點了解。唐詩會有這么巨大的作用嗎?那僅僅是古代的文學作品而已。
宇文所安:在唐代或者宋代,政府官員都是要從讀文學開始的。往日的英帝國要訓練自己的官僚也是要從拉丁文和希臘文開始學習的。我們現在的人文學科已經變成一門很特別的學科了,但是我覺得一種比較廣博的教育對于政治家、教育家、醫生、律師等等都是很有好處的。
哈佛的本科生畢業之后可能會選擇比較專業的職業,可能是醫生、律師或者別的職業,然后干一輩子,所以在大學期間是他們接觸文化、文學更廣博的知識的最好時期,這是最好的一個思考的時期,不僅僅是中國文學,整個人文教育在大學都是很重要的。
南方周末:因為您接觸古代的中國比較多一點,您有沒有覺得自己是一個生活在外國的中國人,或者古代的中國人?
宇文所安:我是美國人??墒敲绹艘膊皇俏鞣饺?。
南方周末:有沒有想象自己生活在中國的哪一個朝代?
宇文所安:沒有。比如說我不會希望生活在唐朝的,太危險了!
南方周末:我很喜歡問漢學家這個問題,他們研究漢、唐,但是不一定喜歡生活在那個時代,有的人會選擇南宋。
宇文所安:對,我也會選南宋,南宋的生活是比較享受的。
莎士比亞是從德國回到英國的
南方周末:您這么喜歡詩歌,平時自己寫嗎?
宇文所安:我以前寫過很多,可是現在不寫了。年輕的時候發表過一些。
南方周末:除了中國的文學家之外,您還喜歡哪些西方的作家?
宇文所安:多得很,比如簡·奧斯丁。
南方周末:您還做過民國時期的研究?
宇文所安:是的,我對民國時期重寫文學史很有興趣。當人們在說到“傳統中國”的時候,這個“傳統”實際上在很大程度上是五四時期的創造物,這造成了現代人看傳統的中國有個固定的意象——單一和單調。如果能夠恢復古代的歷史性,還原古代中國的歷史語境,這樣就能讓人看到更多不同的形象,讓人們知道不再是鐵板一塊的簡單的古代中國。
跟中國學者談話,談到的一個問題就是很多中國學生和學者都希望知道中國文化的“本質”是什么。但是我真正喜歡中國文化,是因為中國文化非常豐富,沒有什么本質或者中心點,有很多內在的矛盾,不同的聲音,所以才有意思。
南方周末:您的研究和中國國內的學者相比,無論是方法還是結論都不一樣,您有沒有聽到一些不同的意見?
宇文所安:常常有中國學者或者學生問我:西方人怎么理解中國古詩?比如“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林逋《山園小梅》),一個外國人怎么可能理解其中的意境?我總是反問,那么,你覺得一個中國人能理解托爾斯泰或者莎士比亞嗎?得到的回答總是,當然能?。。ù笮Γ┻@種問題很沒有意思,因為一個文化傳統,就像一個故事說的魔術師的盒子一樣,給出去的越多,得到的也越多。如果你一定要把持著,強調這是“我們的”文化遺產,強調文化對“外人”的不可解性,這種態度是有害的。如果是這樣,為什么世界其他國家的人還要來研究中國文化特別是中國文學呢?反正外國人都不懂。
南方周末:我覺得理解不是問題,主要是您提出的觀點不一樣,這才是有意思的。
宇文所安:對于現代的中國學者來說,他們離唐朝也是同樣遙遠的。這里有一個先入為主的成見,就是中國人對自己的文學作品有一種單一的“大團結”式的理解。如果我跟歐洲的文學同行談話,他們不會覺得所有的英國人對莎士比亞、對英國文化有著共同的“英國”式理解。
南方周末:有的中國學者認為西方漢學家對中國文學存在誤讀現象,顧彬曾在文章中寫到,誤讀也是一種理解。您同意嗎?
宇文所安:文學理論家會說:所有的解讀都是誤讀。我對顧彬的話是部分的同意,因為我相信存在著真正的誤讀——錯誤的理解。比如李商隱的《夜雨寄北》:“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焙芏嗳硕颊J為這首詩是李商隱寫給他的妻子的,但如果李商隱是在四川寫這首詩的,那么他的妻子應該已經去世了。很多學者想方設法來證明當時李商隱的妻子沒死,等等,這種考證很成問題。但這首詩有著很長的閱讀歷史,一讀到這首詩就想到他和他妻子,覺得格外感人。這樣的解讀,從作者生平來看是錯誤的,歷史知識也是錯誤的,但不能否認這是很感人的解讀,這樣的誤讀是很有意思的誤讀。
一個傳統要繼續繁衍下去,一定要有新的解讀、新的闡釋注入新的活力,否則這個傳統就死了?,F代中國似乎有這樣一種想法,認為西方的文學是講述普遍人性的東西(所以人人可以理解),中國古代文學則僅僅屬于古代,而且僅僅屬于中國古代,所以就變成一個很僵化的東西,放在由中國所獨家擁有的過去。如果這樣想的話,這個文學傳統就死了。這其實是一個陷阱,從這個陷阱里出來才能讓這個傳統活起來。莎士比亞的研究最早不是從英國,而是從德國開始的,所以有時候,文學是要離開自己的故鄉然后再回去才能重新活起來。(任艷麗、田麗江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