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香成:用照片記錄那個年代的中國
外國記者身份與華人面孔,讓劉香成能順利展開工作。據統計,1979年至1981年,西方媒體關于中國的報道,65%的圖片都是劉香成拍攝的。他的照片保存了中國那個年代的記憶,畫面中既有國家領導人,也有平民百姓;既有進行中的農村經濟改革,也有城市里逐漸增多的巨幅商業廣告和現代化設施。
“今天,無論中國人還是西方人,想要理解這個復雜的國家,都不要忘了,那些已經永遠成為歷史的圖片,曾經就是幾億人真實的生活方式”
(本文首發于南方人物周刊)
發自:上海
責任編輯:楊子
2023年6月,劉香成
1991年12月25日傍晚,美國CNN的工作人員正扛著攝像機,在莫斯科克里姆林宮的紅毯上來回跑動,望去他們好像在主場作戰;美國和蘇聯兩個超級大國持續近半個世紀的冷戰,即將以一方主流媒體進入另一方首都核心直播其最高領導人的辭職演講宣告結束。
劉香成(Liu Heung Shing),時任美聯社駐莫斯科首席攝影記者,這個戴著眼鏡、身手敏捷的美籍華人,1990年初被派往蘇聯之前,已在中國、印度、韓國及南亞多地工作了十幾年。
美國時裝設計師羅伊·侯斯頓和他的模特游覽長城。北京,1980年
這一天,劉香成挎著相機,走進那個即將上演重頭戲的房間,在戈爾巴喬夫發表講話的桌子正對面,巨大的三腳架支撐著一臺老式電視攝像機,劉香成不慌不忙坐在三腳架下。旁邊的克格勃提出警告:待會直播,不許拍照。
“親愛的同胞們、朋友們:鑒于最近獨立國家聯合體已經形成的局面,我宣布辭去我作為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總統的職務?!睌z像機電流低鳴,時間分秒流逝,“一些錯誤完全可以避免,很多事情可以做得更好……”演講接近尾聲,劉香成早已算好快門和光圈參數,他悄悄撥動相機旋鈕,只等戈爾巴喬夫手中最后一頁稿紙落向桌面。
——咔嚓。
一個時代落下帷幕。
劉香成用鏡頭捕捉到了這一“決定性瞬間”,為此,他后背挨了克格勃一拳。
第二天,這張戈爾巴喬夫扔下講稿的照片,幾乎覆蓋了全球各大媒體頭版頭條,拿下新聞人眼中“最昂貴的地皮”。1992年,劉香成因對蘇聯解體的出色報道贏得普利策現場新聞攝影獎。
2023年6月9日,“劉香成 鏡頭·時代·人”大型攝影回顧展于上海浦東美術館啟幕。展覽現場,戈爾巴喬夫手中稿紙呈虛邊動態的代表作旁,劉香成并列展出了他同年拍攝的另一張照片:1991年,在基輔,擔心通貨膨脹的人們到當地銀行提取存款,畫面中神色憂慮的烏克蘭老人顫巍巍的雙手和捏著的鈔票同樣呈虛晃狀。
“我剛去到那里,一塊美金才拿到9毛錢盧布,等我1993年離開時,一塊美金能換差不多4800盧布?!眲⑾愠上虮究浾呋貞?,“那個年代,蘇聯一個核子工程師連10塊美金薪水都拿不到,但在最困難的時候,蘇聯有一千多個國營農場都是中國人在種田。我就問這些中國農民,他們怎么付錢給你們?他們笑嘻嘻道,他們沒錢,但他們給我們拖拉機和卡車,我們就開回去?!?/p>
步入浦東美術館四樓展廳,觀眾仿佛走進一條時空隧道,展覽以“面孔”、“姿態”、“時機”、“刺點”、“人群”、“風土”、“后記”七個單元,呈現了劉香成近兩百張珍貴攝影作品,這是他迄今為止體量最大的一次展覽,首次為中國觀眾帶來他攝于中國之外、擴至全球視角的多件經典作品。
中國、美國、印度、韓國、阿富汗、蘇聯……自1970年代以來,劉香成用鏡頭記錄下許多耐人尋味的瞬間,其中,有些是宏大的歷史敘事:帝國崩潰、戰爭爆發;有些是細微的溫情日常:平民換上時髦新裝,明星卸下光鮮妝容……這些浩然洪流中的光陰切片,層層疊疊拼貼出歷史行進的方式。
72歲的劉香成為人謙和、語速平緩,娓娓道出自己近半個世紀游走世界的拍攝心得:“每個人都有苦有痛、有酸有甜,攝影師應該平視鏡頭前的任何人,懷著深切的empathy(同理心)尊重每個人,不要俯視或仰視?!?/p>
法國服裝設計師皮爾·卡丹在他的馬克西姆餐廳開業儀式上。北京,1983年
大白菜在天上飄,像樂譜上的音符
劉香成掐指一算,自他舉起相機將鏡頭對著中國,今年已是第46個年頭。生于香港的他,其實一直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講述“中國人與世界”的故事。
夜深忽夢少年事,1960年代在香港,劉香成趴在報館里學英文,父親常把一摞美聯社電訊稿拍給他:“想知道世界是什么樣子,答案在這里面?!?/p>
1951年10月,劉香成生于新中國成立后的香港,他父親劉季伯是湖南邵陽人,曾活躍于香港新聞業并從事國際新聞編輯一職。1949年開國大典那日,香港《星島日報》一篇題為《春天來了》的熱誠社論,執筆者就是劉季伯。
童年時期,劉香成隨母親陳偉雯回福州生活。他外叔公陳璧是清末任期最長的郵傳部尚書,政績包括收回京漢鐵路的運營權、創辦交通銀行,以及用福建馬尾船廠的部分經費為慈禧太后修建頤和園。
劉香成父母結婚時,陳家送給新婚夫婦一座宅院,取名益香亭。1957年,劉香成入讀福州鼓樓一中小學,在幼稚園當園長的母親帶著他搬回益香亭大宅,但這里已不是劉家私產,他們住在后院,前院陸續住進許多人?!拔視@么長時間一直有興趣將鏡頭對著中國,想來這是個選擇和傾向。如果當年我在福州沒有經歷過‘大躍進’、‘除四害’那些,就不會對這個社會有這種記憶和感情,許多海外華僑其實并沒有真正進入這里的興趣?!?/p>
1960年,劉香成回到香港生活,從小在迥異的環境中切換身份,他漸漸養成習慣:觀察周圍人的肢體語言,他們的微表情和衣著打扮,都在向外界傳遞信息。12歲那年,父親的朋友送給劉香成一臺相機,“當時那就像是新奇的玩具,但我還沒有閑暇去看或去理解攝影,學英文學粵語占據了我太多時間?!?/p>
1969年夏,劉香成前往紐約市立大學亨特學院修讀國際政治。平日他也去城中看些展覽,接觸到戴安·阿勃絲(Diane Arbus)等人的作品后開始關注攝影。大學最后一學年,他憑興趣選修了攝影課,課余拍攝了紐約街頭無家可歸的女人和猶太教機構中的智障兒童等社會邊緣群體。這組頗具同理心的街拍吸引了攝影大師基恩·米利(Gjon Mili,1904-1984)的注意,他邀請這個東方小伙子到自己所在的《生活》雜志實習。這次相遇,開啟了劉香成此后傳奇的攝影生涯。
“米利從不跟我說快門、光圈那些技術問題,他教我如何‘閱讀’圖片。每天下班后,我們喝一小杯威士忌,切點水果,他就指著滿墻圖片給我講,這張好在哪里,那張如何構想,這里頭也有很多他好友布列松的照片。什么樣的畫面會變成一張經典?它跟觀者一定要有情感聯結,他可能是個陌生人,也可能是認識的人,但要在這張畫面里找到共情和對話,要讓觀者進入你的畫面。他不是在看圖,而是在讀圖,這就是恩師米利教導我的?!?/p>
北戴河度假區沙灘上擺拍的女子,河北,1982年
在大學圖書館里,劉香成發現了小冊子《中國新聞分析》,那是定居香港的一位匈牙利牧師編輯的英文出版物,當時是西方人獲知中國動態的一扇窗戶。劉香成每期都讀得入迷,由此萌生回中國的念頭。此外,他還找到了馬克·呂布的影集《中國的三面旗幟》,“我深受觸動,因為我也參與過建設社會主義總路線、‘大躍進’和‘人民公社’?!?/p>
1976年秋,劉香成還在巴黎左岸準備采訪新當選的法國總理,9月9日,搭乘地鐵回家時,他看到地鐵報攤上到處是頭版印著毛澤東肖像的報紙。他意識到,是時候回中國了,那里必將發生巨變。
這年9月中旬,劉香成作為美國《時代》周刊特約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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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對:趙立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