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日本神話發生中國關系——嚴紹璗訪談
“中國文化是世界文明的共同財富,世界各國都可以以他們自己的文化教養為背景,來研究和闡釋中國文化,這也是中國文化具有世界性的表現”
67歲的北大中文系教授嚴紹璗被諸多“少壯派”漢學學者稱為“我們的領袖”
“如果你想寫好這篇文章,一定要采訪嚴紹璗。他是我們的領袖。我最早就是看他的書摸到學術之門徑的?!焙脦孜唬担皻q上下、在國際漢學領域頗有成果的學者都說。嚴紹璗是“世界漢學大會2007”約請的一位重量級學者,但他一直沒在會上露面。
電話里,嚴紹璗語速快、音量高、嗓音熱情、坦率,好像舌頭底下植著一根彈簧。等到見面,記者才知道,“我們的領袖”是一位67歲的老人。
話題從“漢學歸根結底是一門‘和’的學問”開始。嚴紹璗的話立刻像一條越過堤壩的大河:
“研究國際漢學必須確立一種基本的國際文明史觀,即中國文化是世界文明的共同財富,世界各國都可以以他們自己的文化教養為背景,來研究和闡釋中國文化,這也是中國文化具有世界性的表現。面對外國人對中國文化的闡釋,有些人有一種慣性思維:首先看他說的對我友好不友好,考察他的理解跟我一樣不一樣,其實,如果我們說這是‘一’,美國人日本人也說這是‘一’,那就沒有多大意義了。漢學最有價值和最有意義的地方就在于它展現了世界對于中國文化闡述的不同的智慧,從而進一步提升對于中華文化的理解?!?BR> 嚴紹璗最初的工作是研究日本的漢學,卻由此成為日本文化專家。
1949年以后,日本從國家層面上廢除了稱中國為“支那”,日本文部省成立了日本中國學會。只有東京大學,一直到1972年中日建交才把“支那學”改成“中國學”。1994年12月在海南開了第一次漢學大會,向日本學者發了請帖,他們來了之后向組委會抱怨,你們連概念都沒有搞清楚,你們說“漢學”,我們準備的全都是明治維新之前的材料,來了之后才發現你們要討論的是明治維新之后的中國學。
嚴紹璗研究日本文化與日本中國學,得出挑戰日本民族文化純粹性的結論,卻讓日本人心服口服,是日本天皇惟一“接見”過的一位中國學者。
嚴紹璗:“到底是嫦娥奔月影響了《竹取物語》,還是《竹取物語》影響了嫦娥奔月?”
南方周末:您是研究日本漢學的專家,我不知道有沒有“日本學”這個詞,日本人是怎么對待這門學問的?
嚴紹璗:有。世界各國學者研究日本文化就叫做日本學。1950-1960年代以前的漫長的時期中,日本人關于日本文化的研究帶有極為嚴重的“國粹”思想烙印,他們認為日本文化是日本人生產的,只供日本人消費。一個外國人看他們的著作,發表跟他們一致的見解,他們才會認為你看懂了。1960年代以后,他們有了變化,先進的日本學者能夠接受對于日本文化的不同見解了。
南方周末:您能給我一個例子嗎?
嚴紹璗:我從1980年代初期介入日本文化研究,我對日本神話很感興趣。日本神話中有個“梅原古代學”理論。說起來,梅原猛是我的“老師”,我在他的研究所呆的時候他是所長,他對于日本神話有一系列闡釋,對我有很大啟示,但在某些問題上我跟他的理解不同。比如,日本神話為什么認定日本的創始神太陽神是個女神?
日本神話是被記錄在《古事記》和《日本書記》這兩部古書里的?!豆攀掠洝穼懺诠罚保材?,當時日本正是元明女天皇時代。梅原猛說,正因為天皇是女的,所以一定要把太陽神說成是女性,以表示對她的頌揚。而日本的天皇是怎么產生的呢?是太陽神把她的孫子派到大地上,孫子的后裔和大海里的鱷魚結合而成的后代,就是第一代神武天皇。為什么太陽神派孫子下凡,而不是派兒子下凡呢?梅原猛認為《古事記》這本書成書的時候,元明女天皇正在策劃立她的孫子為天皇而不是立兒子。
我認為,梅元猛把日本民族的起源神話當作了政治宣教,把它完全歷史化、現實化了,而一旦歷史化、現實化以后,神話也就沒有了。
我跟很多日本學者進行討論,他們說你的想法很好,可是你得有證據啊。我歷來倡導人文學術研究的“原典實證”的觀念和方法,于是我就開使搜集證據,第一,日本神話把太陽神作為女性是毫不奇怪的?,F在世界上保存的關于日本文明的材料最早是從公元3世紀開始的,那是女性在日本掌權的時代,從公元6世紀到8世紀連續出現了七八個女天皇,這在中國是不可想象的;他們派到朝鮮半島的第一個留學生是女孩子。另外,從日本早期的文學作品里我們可以看到女性在兩性關系中是比較自由的。直到10世紀日本宮廷女官清少納言寫的《枕草子》中,里面寫一個女孩子和她的情人會面,一年四季不同的體驗: 夏天看著天明,聽著樹上的鳥叫,冬天在被窩里……這在中國是絕對不可能的,但這是日本社會的倫理所確認的。這說明日本有著長期女性崇拜的淵源。
日本神話的產生是和這一歷史現象有聯系的。所以《古事記》里的太陽神是女性。那為什么太陽神不把兒子派到人間,而把孫子派下去呢?我認為這跟中國文化是有關系的。日本神話的構成受中國道家思想的影響很深——它以“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三極創生”思想 作為生命觀念的核心,神話里有很多情節都是以“三”為核心的。比如“天生三貴神”,就是說天神Izanaki從黃泉回歸大地后在溪水邊洗滌生了三個神:太陽神、月亮神、海洋神,而太陽神的孫子下凡的時候又帶有“三神器”。
我提出自己的看法之后,日本的不少學者都覺得有道理。我前后在日本演講過好幾次。
南方周末:實際上您的研究已經挑戰了日本民族文化純粹性,而他們也接受了您的觀點。
嚴紹璗:是。再比如,我對《竹取物語》這部小說的研究。這是9世紀假名產生以后的第一部假名古小說:一個伐竹的老人在竹林里面撿到一個寸把長的小女孩,她長成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子,5個男青年來向她求婚,這5個男青年都是日本歷史上真有其名的王公貴族。女子出了5道難題考驗她的求婚者,男青年就用假招數來騙她,都被她識破了。最后,女孩對養父母說,我對看到這些人很難過,人生充滿了欺騙和傷感,我本來就是月亮里的人,現在我要離開這個令人厭惡的塵世回去了。
中國人一看這個故事就會覺得親切:這不是嫦娥奔月嗎?它和嫦娥奔月有什么關系沒有?到底是嫦娥奔月影響了《竹取物語》,還是《竹取物語》影響了嫦娥奔月?長期以來學者們爭論不休。
我提出一個觀點:世界上早期關于太陽神和月亮神的故事都是本體論——最原始的神話中太陽和月亮都是人的幻影。比如:希臘的早期神話太陽神叫阿波羅,月亮神叫阿耳忒彌斯,他們是宙斯的兒子和女兒,他們為宙斯的主妻所不容,于是爸爸就跟阿波羅說你去管白天吧,對阿耳忒彌斯說你去管晚上吧。日本的太陽神和月亮神是天神下凡后在河邊洗臉,他的左眼便成了太陽神,右眼便成了月亮神,鼻子便成了海洋神;中國早期的《山海經》記載,太陽神和月亮神都是帝俊的孩子,帝俊有兩個妻子,一個妻子生了太陽,另一個妻子生了月亮。
但我們仔細考察嫦娥奔月的故事,就發現它并不是“日月神本體論”,月亮不是神,只是神仙居住的地方。為什么會發生這種變化呢?我認為這與中國戰國以來對長生不老之術的追求是有關系的。研究方術的方士們已經意識到現實中不死是不太可能的,便希望在超越地球之外的地方有不死的可能。所謂海外有神山,月亮也是類似的地方。于是中國人就造出一個嫦娥奔月的故事。
我認為,嫦娥奔月是一種新神話,它的產生和人的生存意識的演進是有關系的。但在日本神話里我們從沒見過有這種類似的“日月神客體論”思想,日本追求長生不老之術完全用的是中國的體系。也就是說日月神客體論這種思想是華夏先民的一種思想。那么體現這種思想的神話自然是受到中國的影響。
我把這個理論寫在《中日古代文學關系史稿》中。日本文學會會長中西進先生看到了這本書后到中國來見我,他說嚴先生,您豎起了一堵墻,除非我們以后可以找到更新的材料,不然的話三五十年內沒有人能夠逾越。
南方周末:所以我就不難理解為什么您是日本天皇接見的惟一一個中國學者。日本天皇懂您研究的這些學問嗎?
嚴紹璗:我想在他接見我們之前有人給他介紹過我們的研究了,他針對每個人的專業來談話,一共有15位學者,10個日本教授、5個外國教授。每個人談話7分鐘,天皇跟每個教授都行鞠躬禮,對方回禮,但他向我行握手禮,這是所有人里面惟一的一次握手。
他問我:“先生研究日本文化、東亞文化,您最喜歡看什么書?”
“應該閱讀的書是很廣泛的。目前,我最集中看的還是《古事記》和《萬葉集》?!?BR> “這是我們日本非常古老的書,對日本人來說也是相當困難的。您覺得怎么樣?”
“是很困難的,但是對于研究日本文化和文學是必須的。我個人認為日本建國以來一直處在東亞漢字文化圈內,所以,這些書不僅僅內含著日本本土的文化,而且還包孕有大陸包括中華的文化因素在內,所以一個中國人讀這些書在某些方面可能比日本人更能理解?!?BR> “確實是這樣。我們日本文化受中華文化的影響是很深的。京都是仿照貴國的長安建造起來的,道路的南北走向都跟長安一樣。日本面向21世紀,對于日本文化的研究也需要國際化,需要聽世界各國學者對日本文化的見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