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的回聲——少年種地記
(本文首發于南方人物周刊)
發自:杭州
責任編輯:楊靜茹
2023年7月29日,《種地吧!少年篇》最后一期播出。這檔以10位年輕人種地為主要內容的綜藝節目,在持續拍攝200天、播送將近半年之后收官,豆瓣網收官評分8.9分,入圍了第28屆上海電視節最佳綜藝節目獎。
早在5月份,在節目錄制地杭州市西湖區的文化和旅游高質量發展會上,“十個勤天·種地星球”項目發布——以《種地吧》熱播為契機,在三墩鎮建設一個農文旅融合的體驗基地,總投資3.8億元。
由此可見,無論從觀眾、行業還是官方認可層面來看,它都是今年到目前為止最特別的一檔節目。
6月7日早上10點,我們去三墩鎮后陡門58號觀看少年種地的最后一個環節:小麥收割。天色沉悶,麥子金黃一片,10臺嶄新的聯合收割機在地里工作,遠望像浪里行船。
收割機里的人看不清面孔,只有當他們偶爾下來卸糧、檢查機器的時候才能看出,是年輕人。臨近12點,大家在地頭吃完盒飯,繼續收割。一直到半下午全部結束。就像去年冬天開拍時一樣,10個年輕人身上從沒有貼過名字、標簽,幾乎都以模糊的面目出現在鏡頭前、屏幕中。
在這142畝田地里,他們勞作,失敗或者收獲。這就像一場持續200天的實驗:10位各自帶著困惑的年輕人,脫離原先的生活,進入完全陌生的重體力農作環境——累到沒有時間內耗,最后重新回到現實世界。
在節目錄制的尾聲,我們通過現場觀察,以及對10位年輕人和節目制作團隊的訪談,回溯這檔節目從籌備到拍攝、播送的全過程。它是如何誕生的?年輕人是如何處理日常焦慮、生活之不確定性的?土地會報答他們嗎?
在此過程中,我們意識到,有很多無法下定義的事情在這個特殊場域里發生。比如如果沒有劇本,那么這是一部紀錄片還是一檔綜藝節目?比如這10位現實世界里的藝人如何對待自己短暫但切實的農人身份?正是因為諸多無法定義,恰恰說明它是新鮮的。
這樣的節目模式或許很難復制,觀者與被觀者也很難通過這200天來獲得生活的轉折及人生的答案。絕大部分時候,生命并非以答案的方式出現。不過作為人類最古老的勞作形式,種地揭示了一個簡單的道理——并不是時間、土地給你回報,而是你所做的給了你回報。
辦公室里的微型農場
綜藝制作公司點火櫻桃的辦公室窗邊放著一口邊長1米6左右的空玻璃缸。如果不是導演楊長嶺指出來,我們并沒有留意到它。
10分鐘前,我們剛到時辦公室里空無一人。這里已經空了大半年?!斗N地吧!少年篇》錄制的200天里,工作人員幾乎天天在村里。采訪前一晚的錄制殺青宴上,楊長嶺說,回頭看這200天,像是發生在一瞬間的事?;祀s著枯燥、焦慮、振奮的半年結束,他作為這檔節目的總導演和總編劇既感到輕松,又覺得舍不得。
辦公室曾像個微型農場。
玻璃缸是他們的“麥田”。覆土,播種小麥,外面用黑色遮光布遮得嚴嚴實實,里面控制光照,全程延時拍攝記錄。大家每回路過它上廁所,都要輕手輕腳。
玻璃缸旁邊的置物架上栽種并培育著八種蔬菜;地上有紙板加燈泡搭建的簡易育雛箱,鋪了一層雞蛋;兩只小雛鴨是后來的,一只叫鐵鍋,一只叫桂花;門口還堆著一袋肥料,“味道很大”。
2022年春節過后,他們想做一檔種地的節目。按照以往經驗,可以請幾位名人明星,到山村會友談心,間有一些輕體力勞動,遵循慢綜藝的方式;也有人建議,把幾千年農耕文明劃分為不同階段,請年輕人扮演原始人、使用簡單工具的農人、使用機器的農人等等,做科普類的節目。
房屋改造后
“可是我們覺得作為導演,有什么資格去說教,就太假了?!睏铋L嶺說,“后來還是決定老老實實做這個事。我們自己種完了麥子再開機。否則的話大家都一知半解,就變成虛張聲勢?!?/p>
選地是最花力氣的。他們想找到這樣一塊土地:連片的農田,農田邊上是農舍,推開門就能見到土地。節目組去了四川、云南、廣西、海南、東北,把北京周邊130個農場都跑遍了,又回到杭州,終于在三墩鎮找到這樣一塊地方。山聯村后陡門小組58號,八塊整齊的稻田、幾塊零碎的荒地組成142.8畝耕地,東臨河道,北止花木林。
為了在節目開始前把要走的路都踩一遍,團隊二十來人就地分成生活組、菜地組、麥田組和養殖組。
李耕耘
辦公室的墻上貼滿了紙,滿滿當當寫著四個組的工作進程、鐵鍋和桂花的性格和成長記錄、后陡門及附近5公里的地形圖……
后來楊長嶺出去招商,身上帶的88頁項目方案,寫的全是“小麥怎么種、種子應該去哪里買、種子壞了要怎么辦……”
反倒是節目里會發生什么,請哪些明星,常規節目看點,都沒怎么寫。楊長嶺想用一種接近紀實的方式來錄制,那就是把人扔到地里,減少干涉,只做托底,意思是不要發生人身安全問題。這個節目沒有劇本,唯一的編劇——就像他們后來很多次提到的——是老天爺。
有了140畝地,現在,還要找到來種地的10位年輕人。
“你們為什么來種地?”
坦誠地說,一開始,沒有人是沖著種地來《種地吧》的。
18-28歲的年輕人,逐漸不再從事農作,土地是祖父輩的記憶。而祖父輩用土地把他們供養出來,當然希望他們能過上更輕松、無憂、可自由選擇的生活。山聯村的年輕人也往外走,土地由大戶承包,小農戶進城務工,或者在本地打零工。所以老村主任葉順虎看到10位白凈的年輕人來村里時,將信將疑。
接下來出場的10位年輕人里只有一個種過地,李耕耘,生長在農村,小時候看爸媽務農,要翻過一座山頭。他講起小時候見過的鄰居,因為經歷過饑荒年代,把還沒脫殼的稻谷放在糧倉里囤著、發霉,直到老人去世。
李耕耘在高中時喜歡上了表演。到26歲,他從北京電影學院表演系畢業兩年卻沒有戲拍,碰上新冠疫情,在北京租的房子整整一年多沒去住,白花錢??吹健斗N地吧》招募海報時他正處在人生的低谷,離開北京,在老家重慶想找個班上,應聘過直播帶貨,也考慮過拍短劇,還在成都和兩個哥們兒創業,做抖音服裝號,每人投了兩萬元,但他們的錢還不夠進貨打樣。這些都離他的表演夢太遠了。
最后索性不做了,看到川西的雪山、草原很漂亮,他從成都自駕出發,放空心情?;貋碇罄罡沤拥搅艘粋€軍旅題材劇的小角色,“但是殺青的時候又開始焦慮了,不知道下一站在哪里?!?/p>
他對于《種地吧》的所有期待是:管飯就行,真的。
2022年夏天,趙小童的生活也停滯了。他剛結束開心麻花新話劇的排練,然后得知,由于新冠疫情,原本要巡演的戲擱置了。這是他畢業第一年,排練一天能拿100塊錢,日常開支還需要父母支持。
處在演藝圈會有種幻覺,“覺得這一行年少成名幾率會大一點?!壁w小童所在的中央戲劇學院表演系2018級,有易烊千璽、胡先煦等早已成名的同齡人,競爭激烈,疫情之下影視行業受到影響,也有同學去接短劇,掙得還不錯。
如果沒有報名及入選《種地吧》,大四學生陳少熙應該也要去瘋狂跑劇組面試。他從小學戲曲,嗓音偏低偏厚,變聲期嗓子倒倉沒倒好,后來演小生,小嗓就不夠出色。2019年他考上中國戲曲學院學昆曲,老師經常跟他說“挺好的”,“身邊朋友也說我很好,但是我就覺得自己不太好,也不知道哪里有問題?!?/p>
趙小童
“已經拼盡全力了,還是覺得自己不夠好。很空虛,不知道干嘛?!蓖砩?0點出練功房,吃個飯,熬夜到三四點,睡到第二天午后起來,吃飯看劇玩游戲,磨蹭到6點,再去練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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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對:趙立宇